备魏第十
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盖乘晋、宋之末运,兼齐、梁之流风,享国既永,艺业自兴。孝文〔1〕黼黻,笃好文术,润色鸿业。故太和之后,碑版尤盛,佳书妙制,率在其时。延昌正光〔2〕,染被斯畅。考其体裁俊伟,笔气深厚,恢恢乎有太平之象。晋、宋禁碑,周、齐短祚,故言碑者,必称魏也。
孝文以前,文学无称,碑版亦不著。今所见者,惟有三碑,道武〔3〕时则有《秦从造像王金堂题名》,太武时〔4〕时则有《巩伏龙造像》、《赵造像》,皆新出土者也。虽草昧初构,已有王风矣。
太和之后,诸家角出,奇逸则有若《石门铭》,古朴则有若《灵庙》、《鞠彦云》,古茂则有若《晖福寺》,瘦硬则有若《吊比干文》,高美则有若《灵庙碑阴》、《郑道昭碑》、《六十人造像》,峻美则有若《李超》、《司马元兴》,奇古则有若《刘玉》、《皇甫驎》,精能则有若《张猛龙》、《贾思伯》、《杨翚》,峻宕则有若《张黑女》、《马鸣寺》,虚和则有若《刁遵》、《司马升》、《高湛》,圆静则有若《法生》、《刘懿》、《敬使君》,亢夷则有若《李仲璇》,庄茂则有若《孙秋生》、《长乐王》、《太妃侯》、《温泉颂》,丰厚则有若《吕望》,方重则有若《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靡逸则有若《元详造像》、《优填王》。统观诸碑,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阴之道,凡后世所有之体格无不备,凡后世所有之意态,亦无不备矣。
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虽南碑之绵丽,齐碑之逋峭,隋碑之洞达,皆涵盖淳蓄,蕴于其中。故言魏碑,虽无南碑及齐、周、隋碑,亦无不可。
何言有魏碑可无南碑也?南碑奇古之《爨宝子》,则有《灵庙碑》似之,高美之《爨龙颜》,峻整之《始兴王碑》,则有《灵庙碑阴》、《张猛龙》、《温泉颂》当之;安茂之《枳阳府君》、《梁石阙》,则有《晖福寺》当之,奇逸之《瘗鹤铭》,则有《石门铭》当之。自余魏碑所有,南碑无之,故曰莫备于魏碑。
何言有魏碑可无齐碑也?齐碑之佳者,峻朴莫若《隽修罗》,则《张黑女》、《杨大眼》近之,奇逸莫如《朱君山》,则岂若《石门铭》、《刁遵》也!瘦硬之《武平五年造像》,岂若《吊比干墓》也!洞达之《报德像》,岂若《李仲璇》也!丰厚之《定国寺》,岂若《晖福寺》也!安雅之《王僧》,岂若《皇甫驎》、《高湛》也!
何言有魏碑可无周碑也?古朴之《曹恪》,不如《灵庙》;奇质之《时珍》,不如《皇甫驎》;精美之《强独乐》,不如《杨翚》;峻整之《贺屯植》,不如《温泉颂》。
何言有魏碑可无隋碑也?瘦美之《豆卢通造象》,则《吊比干》有之,丰庄之《赵芬》,则《温泉颂》有之;洞达之《仲思那》,则《杨大眼》有之,开整之《贺若谊》,则《高贞》有之,秀美之《美人董氏》,则《刁遵》有之;奇古之《臧质》,则《灵庙》有之;朴雅之《宋永贵》、《宁赞》,则《李超》有之;庄美之《舍利塔》、《苏慈》,则《贾思伯》、《李仲璇》有之;朴雅之《吴俨》、《龙华寺》,则不足比数矣。
故有魏碑可无齐、周、隋碑。然则三朝碑真无绝出新体者乎?曰齐碑之《隽修罗》、《朱君山》,隋碑之《龙藏寺》、《曹子建》,四者皆有古质奇趣,新体异态,乘时独出,变化生新,承魏开唐,独标俊异。四碑真可出魏碑之外,建标千古者也。
后世称碑之盛者,莫若有唐,名家杰出,诸体并立。然自吾观之,未若魏世也。唐人最讲结构,然向背往来伸缩之法,唐世之碑,孰能比《杨翚》、《贾思伯》、《张猛龙》也!其笔气浑厚,意态跳宕;长短大小,各因其体;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内:皆极精采。作字工夫,斯为第一,可谓人巧极而天工错矣。以视欧、褚、颜、柳,断凫续鹤以为工,真成可笑。永兴〔5〕、登善〔6〕,颇存古意,然实出于魏。各家皆然,略详《导源篇》。
【注释】
〔1〕 孝文:魏孝文帝拓跋宏,亦即元宏。北魏皇帝。公元471-499年在位。文帝太和十七年从平城迁都洛阳。改鲜卑姓氏为汉姓,改变鲜卑风俗、服制、语言。奖励鲜卑和汉族通婚。又评定士族门第,加强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的联合。并参照南朝典章制度,制定官制朝仪。
〔2〕 延昌:北魏宣武帝年号(512—515)。正光:北魏孝明帝年号(520-525)。
〔3〕 道武:魏道武帝拓跋珪,北魏建立者。公元386-409年在位。
〔4〕 太武:魏太武帝拓跋焘,公元423-452年在位。
〔5〕 永兴、登善:虞世南、褚遂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