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谱
〔唐〕孙过庭 撰
孟兆臣 校释
孙过庭，唐吴郡人，一作陈留人，或作富阳人。字虔礼，一作名虔礼，字过庭。官率府录事参军。真、行、草均能，尤以草书著名。
《书谱》，张怀瓘《书断》称《运笔论》。《书谱》卷上云：“撰为六篇，分为两卷。”有《书苑菁华》本，《百川学海》本等。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1〕，晋末称二王之妙〔2〕。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3〕，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4〕，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5〕，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6〕。然张精熟，池水尽墨〔7〕，假令寡人〔8〕耽之若此，未必谢之〔9〕。”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10〕，摭以兼通〔11〕，故无惭于即事〔12〕。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13〕，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14〕，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15〕，质文三变〔16〕，驰骛沿革〔17〕，物理常然〔18〕。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19〕，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20〕？又云〔21〕：“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22〕，而未详其始卒也〔23〕。且元常专工于隶书〔24〕，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终始，匪无乖互〔25〕。谢安素善尺牍〔26〕，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27〕，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28〕。”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29〕，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30〕，胜母之里〔31〕，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32〕，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33〕。况乃假托神仙〔34〕，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35〕！后羲之往都〔36〕，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注释】
〔1〕 钟、张：钟繇、张芝。
〔2〕 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3〕 顷：近来。
〔4〕 没：通“殁”。
〔5〕 抗行：并行、抗衡。
〔6〕 雁行：飞雁之行列。一，喻同等，同列。二，居前的行列。《通雅·释诂》：“雁行，犹颜行。前行曰颜，通作雁。《韩非子》‘先为雁行以向秦军’，《战国·韩策》‘韩，居为隐蔽，出为雁行’，《燕策》‘使弱燕雁行’，《晋·王羲之传》‘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犹当雁行’，皆谓颜行也。本借用，后又为之解曰：雁飞大者居前，故世习称雁行。而不知为颜行。”
〔7〕 池水尽墨：《四体书势》：“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
〔8〕 寡人：寡德之人。古代君主的谦称。晋人习惯自称寡人。《世说新语·文学》“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余嘉锡笺疏引李详云：“案晋世寡人，上下通称，不以为僭。”
〔9〕 谢：逊让，不如。
〔10〕 果于前规：实现前人之规范。
〔11〕 摭：拾取、摘取。博采众长。
〔12〕 即事：眼前事物。
〔13〕 代兴，俗异：虞和《论书表》：“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
〔14〕 书契：见《草书势》注。
〔15〕 淳醨：亦作“淳漓”。淳厚与浇薄。
〔16〕 三：再三，多次。
〔17〕 驰鹜：疾驰、奔走。比喻前进。
〔18〕 物理：事物的道理、规律。
〔19〕 文质彬彬：语出《论语·雍也篇》：“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晏集引包咸曰：“彬彬，文质相半之貌。”
〔20〕 玉辂、椎轮：玉辂，帝王所乘之车，以玉为饰。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亦以指栈车。南朝梁萧统《文选·序》：“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
〔21〕 又云：语见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
〔22〕 意者：表测度之词，大概、或许。纲纪：要领。
〔23〕 始卒：始末。
〔24〕 隶书：正书的古称。
〔25〕 乖互：抵触、违背、差错。
〔26〕 谢安：晋阳夏人，字安石。少有重名，征辟不就，隐居会稽东山，以声色自娱。后桓温征为司马。孝武帝时为尚书仆射、领中书令。淝水之战，大破前秦军，进位太保，出镇广陵。卒谥文靖，赠太傅，世称谢太傅。善书。尺牍：书信。
〔27〕 题后答之：在来信背面写回信。米芾《书史》：“王献之《日寒帖》有唐氏杂迹印，后有两行谢安批，所谓批后为答也。”
〔28〕 物论：众人议论，舆论。
〔29〕 权：权且。折：驳斥，使对方屈服。
〔30〕 尊显：尊、尊亲。显、显祖荣宗。《孝经·开宗明义》：“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31〕 胜母之里：《史记·邹阳传》：“里名胜母，曾子不入。”索隐：《淮南子》及《盐铁论》云：“里名胜母，曾子不入，盖其名不顺也。”
〔32〕 豪翰：指毛笔。豪，通毫。此代指书法作品。
〔33〕 箕裘：《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孔颖达疏：“积世善冶之家，其子弟见其父兄世业陶铸金铁，使之柔合以补治破器，皆令全好，故此子弟仍能学为袍裘，补续兽皮，片片相合，以至完全也。……善为弓之家，使干角挠屈调合成其弓，故其子弟亦睹其父兄世业，仍学取柳和软，挠之成箕也。”后因谓继承祖上事业为克绍箕裘。
〔34〕 假托神仙：《书苑菁华》王献之《论书表》：“献之顿首言，今月十二日辰时，中使宣陛下睿旨，俯询字学之由，臣仰承帝命，密露天机昧死有言，狂率待罪。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仿佛，其书文章不续，难以究诘……”
〔35〕 面墙：《书·周官》：“不学墙面，莅事惟烦。”孔传：“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临政事必烦。”孔颖达疏：“人而不学，如面向墙无所睹见。以此临事，则惟烦乱不能治理。”喻不学无识。
〔36〕 都：京师。
余志学之年〔1〕，留心翰墨，味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2〕。有乖入木之术〔3〕，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4〕垂露之异〔5〕，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6〕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7〕。或重若崩云〔8〕，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9〕。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10〕，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11〕；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12〕。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13〕，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14〕，援项籍而自满〔15〕，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16〕，扬雄谓诗赋小道〔17〕，壮夫不为。况复溺思豪厘〔18〕，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19〕；乐志垂纶〔20〕，尚体行藏之趣〔21〕。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挻埴之罔穷〔22〕，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23〕。著述者假其糟粕〔24〕，藻鉴者挹其菁华〔25〕，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26〕，岂徒然欤！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27〕，至于王、谢之族〔28〕，郗、庾之伦〔29〕，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30〕，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31〕，设有所会〔32〕，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33〕，自阂通规。〔34〕。讵知心手会归〔35〕，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36〕，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37〕，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38〕；真不通草，殊非翰札〔39〕。真以点画为形质〔40〕，使转为情性〔41〕；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42〕，大体相涉。故亦旁通二篆〔43〕，俯贯八分〔44〕，包括篇章〔45〕，涵泳飞白〔46〕，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47〕。
【注释】
〔1〕 志学之年：《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2〕 纪：中国旧历十二年为一纪。
〔3〕 入木：《书断》：“晋王羲之书祝版，工人削之，笔入木三分。”
〔4〕 悬针：书写直画下端尖锐，如针之倒悬，故名。
〔5〕 垂露：书写直画的一种形态。其收笔处如下垂露珠，垂而不落，故名。
〔6〕 资：应作“姿”。
〔7〕 槁：枯木。
〔8〕 崩云：碎裂之云。
〔9〕 落落：多而连续不断的样子。
〔10〕 智巧：智慧和技巧。
〔11〕 峰杪：指笔端。
〔12〕 衄挫：用笔技法。衄，指笔锋退而复进。挫，顿后将笔提起，使锋转动离开原处，称为“挫”。为转换笔锋时常用之法。
〔13〕 尺椟：此泛指前代墨迹。
〔14〕 班超：字仲升，东汉安陵人。班彪子，班固弟。《后汉书·班超传》载：“超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为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
〔15〕 项籍：项羽。《史记·项羽本纪》：“项梁教籍学书。籍曰：‘书但记姓名而已，不足学。’去而学剑。”
〔16〕 务修其本：《论语·学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17〕 扬雄：汉成都人，字子云。以文章名世，其《法言》曰：“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18〕 豪：通“毫”。
〔19〕 坐隐：《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晋王坦之）以围棋为坐稳，支公（支遁）以围棋为手谈。”
〔20〕 垂纶：钓鱼。纶，钓丝。
〔21〕 行藏：犹出处。《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22〕 挺埴：挺应作“埏”。埏埴，和泥制作陶器。《老子》：“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河上公注：“埏，和也；埴，土也。谓和土以为器。”罔穷：《荀子·性恶》：“陶人埏埴以为器。罔穷，无尽。”
〔23〕 推移：演变、发展。
〔24〕 糟粕：用文字为形式记录思想。
〔25〕 挹：汲取。
〔26〕 存精：指记录人的思想精华。
〔27〕 陶淬：陶冶。草书“染”与“淬”相近，亦可释为陶染。
〔28〕 王、谢：六朝望族王氏、谢氏的并称。王氏善书者，如羲之，献之之外，王导、王劭、王恬、王洽、王珉、王廞。谢氏善书者，如谢尚、谢奕、谢安。
〔29〕 郗、庾：亦东晋望族。善书者有：郗鉴、郗愔、郗昙、郗超、郗俭、郗恢。庾亮、庾怿、庾翼、庾准。
〔30〕 滋永：久远。
〔31〕 质问：询问以正其是非。
〔32〕 会：领会。
〔33〕 偏固：偏见，固执己见。
〔34〕 阂：阻碍、阻隔。
〔35〕 心手会归：心手相应。
〔36〕 转用之术：运笔的方法。即《书谱》“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一节所云。
〔37〕 题勒：题署、题榜。方畐：畐，借作“幅”，方形笺册。古代典诰、诏命、表奏等皆用方形笺册。
〔38〕 殆：通“怠”。懈怠。专谨：专一谨慎。
〔39〕 翰扎：书信。
〔40〕 形质：外形、外表。
〔41〕 使转：指行笔的转折呼应。情性：品性。
〔42〕 回互：回环交错。
〔43〕 二篆：大篆、小篆。
〔44〕 八分：见《书论》注。
〔45〕 篇章：篇，指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胡毋敬作《博学篇》。章，指史游作《急就章》。
〔46〕 飞白：见《笔阵图》注。
〔47〕 胡越：泛指北方和南方的各民族。胡在北，越在南。比喻疏远隔绝，风俗不一。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籍；元常不草，使转纵横〔1〕。自兹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2〕。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3〕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4〕，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5〕，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6〕，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7〕。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8〕，一合也；感惠徇知〔9〕，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10〕，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11〕，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12〕，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13〕，得器不如得志〔14〕。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15〕，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16〕，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17〕，虽述犹疏。徒立其工〔18〕，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19〕，导将来之器识〔20〕，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注释】
〔1〕 纵横：此是散乱意。
〔2〕 攸宜：所宜，适合之处。
〔3〕 检：通“俭”。简省。
〔4〕 风神：内在精神，神韵。
〔5〕 鼓：激发，振作。
〔6〕 燥湿：喻指世态之炎凉变幻。此指时代变化。
〔7〕 雕：“凋”之古字。
〔8〕 务：事务。
〔9〕 徇知：徇通“殉”。徇知，舍身报答知己。
〔10〕 相发：此指纸墨相称。
〔11〕 遽：仓卒、匆忙。
〔12〕 阑：残、尽。
〔13〕 器：器具。
〔14〕 志：心意。
〔15〕 手蒙：指手于笔生疏、不灵活。
〔16〕 当仁者：勇为不辞者。得意忘言：《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17〕 希风叙妙：希风，仰慕风操，亦指企慕、效法。叙，陈述、记叙。
〔18〕 工：通“功”。所作的工作，所花费的精力、时间。
〔19〕 风规：风范、品格、风格。
〔20〕 器识：器局、见识。
代有《笔阵图》七行〔1〕，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2〕，点画湮讹〔3〕。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4〕。至于诸家势评〔5〕，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若乃师宜官〔6〕之高名，徒彰史牒〔7〕；邯郸淳之令范〔8〕，空著缣缃〔9〕。暨乎崔、杜以来〔10〕，萧、羊已往〔11〕，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12〕，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不传〔13〕，搜秘将尽，偶逢缄赏〔14〕，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覙缕〔15〕。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且六文之作〔16〕，肇自轩辕〔17〕；八体之兴〔18〕，始于嬴政〔19〕，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20〕。复有龙蛇云露之流〔21〕，龟鹤花英之类〔22〕，乍图真于率尔〔23〕，或写瑞于当年〔24〕，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25〕，翰牍犹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26〕，岂有贻谋令嗣〔27〕，道叶义方〔28〕，章则顿亏〔29〕，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30〕，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31〕。
【注释】
〔1〕 代：世。避唐太宗李世民讳。七行：疑指《笔阵图》中云：“右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而言。
〔2〕 乖舛：谬误、矛盾。
〔3〕 湮讹：错谬。
〔4〕 不藉编录：无人编辑收录。藉，凭借。
〔5〕 势评：对书法笔势的评论。如蔡邕《九势》、卫恒《四体书势》、索靖《草书势》等。
〔6〕 师宜官：东汉书法家，南阳（今属河南）人。汉灵帝刘宏爱好书艺，召集工书者于鸿都门，评师宜官为最杰出者。羊欣称其书“能为大字方一丈，小字方寸千言。”
〔7〕 牒：简札。古人发明纸以前用以书写的竹片、木片。
〔8〕 邯郸淳：字子淑，三国魏颍川昆阳（今河南叶县）人。官至给事中。工书，诸体皆工。袁昂《书评》评其书曰：“应规入矩、方圆乃成。”
〔9〕 缣缃：供书写用的浅黄色细绢。指书册。
〔10〕 崔、杜：崔瑗、杜度。崔瑗，字子玉，汉涿郡安平（今属河北）人。官至济北相。善章草，师法杜度，并称“崔度”。开后世所称章草之先河。著有《草书势》。杜度，见《草书势》注。
〔11〕 萧、羊：萧子云、羊欣。萧子云，南朝梁书法家。字景乔，晋陵郡（今江苏常州）人。南齐宗室。善草、行、小篆。并创小篆飞白。师承钟繇、王羲之。著有《五十二体书》一卷。羊欣，南朝宋书法家。字敬元，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得王羲之传授，王僧虔称其“行书尤善”。梁沈约谓其尤长于隶（楷）书，所书深得献之体势。时谚云：“买王得羊，不失所望。”
〔12〕 藉甚：卓著、有名声。
〔13〕 糜蠹：糜，糜烂。蠹，虫蛀。
〔14〕 缄赏：缄，封存，珍藏。赏，所珍赏之物。
〔15〕 殆：大概，恐怕。覙缕：详述。
〔16〕 六文：即六书。
〔17〕 肇自轩辕：肇，开始。轩辕，传说中古代帝王黄帝的名字。
〔18〕 八体：见《草书势》注。
〔19〕 嬴政：秦始皇姓嬴名政。
〔20〕 诸：语气词，无义。
〔21〕 龙蛇云露：龙书、蛇书、云书、垂露书，见《书品》注。
〔22〕 龟鹤花英：龟书、鹤头书、芝英书。见《书品》注。
〔23〕 图真：真，人物画象、容貌。此指描绘物象。率尔：轻率。
〔24〕 写瑞：描绘祥瑞之物。
〔25〕 声尘：指流传于世之事迹。
〔26〕 稽古：考察古事。斯：句中语气词，无义。
〔27〕 贻谋令嗣：《诗·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后以贻谋指父祖对子孙的训诲。诒，通“贻”。
〔28〕 道叶义方：义方，行事应遵循的规范和道理。叶，合。
〔29〕 章则：规则、准绳。
〔30〕 同学：同师受业者。
〔31〕 弃择：弃。偏义复词。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1〕；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2〕，冀酌希夷〔3〕，取会佳境，阙而未逮，请俟将来。今撰执、使、转、用之由〔4〕，以祛未悟。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镮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编列众工〔5〕，错综群妙，举前贤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词异说，非所详焉。然今之所陈，务裨学者，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致使摹拓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6〕，非其效欤〔7〕！试言其由，略陈数意。止如《乐毅论》〔8〕、《黄庭经》〔9〕、《东方朔画赞》〔10〕、《太师箴》〔11〕、《兰亭集序》〔12〕、《告誓文》〔13〕，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怫郁〔14〕，书《画赞》则意涉瑰奇〔15〕，《黄庭经》则怡怿虚无〔16〕，《太师箴》又纵横争折〔17〕。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18〕，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己叹〔19〕。岂惟驻想流波〔20〕，将贻啴喛之奏〔21〕；驰神睢涣〔22〕，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23〕，尚或心迷义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24〕，岂知情动形言〔25〕，取会风骚之意〔26〕，阳舒阴惨〔27〕，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注释】
〔1〕 名言：语言。名，文字。
〔2〕 纲纪：条理。
〔3〕 酌：斟酌。希夷：《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指抽象的道理。
〔4〕 执、使、转、用：执笔、运腕、结构等全部书法技巧，孙过庭用此四字概括。
〔5〕 工：巧、精。
〔6〕 孤绍：单独传习一家。
〔7〕 效：效验。
〔8〕 《乐毅论》：小楷法帖。传为东晋王羲之书付其子献之的得意之作。唐褚遂良《晋右军王羲之书目》以为羲之小楷第一，称其“笔势精妙，备尽楷则。”
〔9〕 《黄庭经》：小楷法帖。传为王羲之书于永和十二年（356）。唐褚遂良《晋右军王羲之书目》列入正书五卷中第二。北宋黄伯思以为宋齐人书，明人文征明以为晋宋间名人所书。原迹久佚，传世临摹翻刻本极多。
〔10〕 《东方塑画赞》：小楷法帖。东晋王羲之书。款署“永和十二年五月十三日书与王敬仁”。唐褚遂良列入《晋右军王羲之书目》。宋黄庭坚评为“笔圆而劲、肥瘦得中”。流传刻本以宋《越州石氏帖》本为最著。
〔11〕 《太师箴》：传为王羲之作。
〔12〕 《兰亭集序》：又名《兰亭宴集序》、《临河序》、《禊序》、《禊帖》。著名行书法帖。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山阴兰亭修禊时所作的诗序。相传之本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唐时为太宗所得，推为王书代表作，曾命赵模等钩摹数本，分赐亲贵近臣。太宗死，以真迹殉葬。存世唐摹墨迹以“神龙本”为最著。石刻当推“定武本”。
〔13〕 《告誓文》：亦名《自誓文》。为王羲之于永和十一年三月九日作。时王述为扬州刺史，羲之为会稽内史，隶属于述。羲之轻其为人，耻为其下，因称病去郡，于父母墓前自誓，不再出仕，因作此文。今不传。
〔14〕 怫郁：忧郁，心情不舒畅。
〔15〕 瑰奇：奇异、珍奇。
〔16〕 怡怿：愉悦、快乐。虚无：清静无欲。
〔17〕 争折：竞争、纷争。
〔18〕 私门诫誓：指《自誓文》。
〔19〕 言哀己叹：陆机《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己叹。”
〔20〕 驻想流波：《列子·汤问》：“伯牙善弹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乎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乎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21〕 贻：遗留。此指创作而言。啴喛：喛应作“缓”。《礼记·乐记》：“其乐心感者，其声啴心以。”啴缓，柔和舒缓。
〔22〕 睢涣：二水名。《文选·陈琳代曹洪与魏文帝书》：“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豺之讴；游睢涣者，学藻绘之彩。”注曰：“传云睢涣之间出文章，故其黼黻絺绣，日月华虫，以奉宗庙御服焉。”
〔23〕 目击道存：眼光一接触便知“道”之所在，无需语言为工具。
〔24〕 共习分区：冯亦吾《书谱解说》：“同样学王而其成就大有不同。”
〔25〕 情动形言：《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26〕 风骚：指《诗经》中的《国风》和《楚辞》中的《离骚》所形成的文学传统。
〔27〕 阳舒阴惨：阳气舒畅，阴气惨淡。喻指人的心境。语本张衡《西京赋》：“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此牵乎天者也。”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1〕，差之一毫，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2〕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3〕，意先笔后，潇洒流落〔4〕，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5〕，预先无际；庖丁之目〔6〕，不见全牛。
尝有好事〔7〕，就吾求习。吾乃初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8〕，纵未窥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9〕。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10〕。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11〕。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12〕。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13〕，言必中理〔14〕矣。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15〕，志气和平，不激不厉〔16〕，而风规自远。子敬以下，莫不鼓努为力〔17〕，标置成体〔18〕，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19〕，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20〕，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考之即事〔21〕，断可明焉。然消息多方〔22〕，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或恬憺雍容，内含筋骨；或折挫槎枿〔23〕，外曜锋芒〔24〕。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25〕，形骸未检〔26〕。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27〕，已闻其丑。纵欲搪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28〕。
【注释】
〔1〕 目前：作书之时。
〔2〕 忘：亦释作“忌”，字形相近。
〔3〕 容与：从容闲舒貌。
〔4〕 流落：潇洒磊落。
〔5〕 弘羊之心：《汉书·食货志》：“桑弘羊，洛阳贾人之子，以心计。与东郭咸阳，孔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
〔6〕 庖丁：《庄子·养生主》：“庖丁曰：‘始臣之解牛也，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以后，未尝见全牛。”后用喻技艺精熟。
〔7〕 好事：爱好书法者。
〔8〕 言忘意得：《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9〕 诣：造诣。亦释作“治”。诣，治草体相似。
〔10〕 抑：连词，表轻微转折。三时：指后文的初、中、后三阶段。
〔11〕 老：指成熟的境界。
〔12〕 仲尼云：《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13〕 时然后言：《论语·宪问》：“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
〔14〕 言必中理：《论语·为政》：“夫子不言，言必有中。”
〔15〕 通审：考虑问题全面、仔细。
〔16〕 厉：浮躁。
〔17〕 鼓努为力：勉强、造作、费力。
〔18〕 标置：自我标举。
〔19〕 性域：指人的才智所及。
〔20〕 尚屈情涯：屈，未伸，未发挥出来。情涯与上文“性惑”相对成文，亦指人的才智、情感。
〔21〕 即事：眼下发生的事情。
〔22〕 消息：变化。
〔23〕 槎枿：亦作“槎蘖”。砍伐幼林。蘖，老株砍后再生的枝条。张衡《东京赋》：“山无槎枿。”薛综注：“斜斫曰槎，斩而复生曰枿。”
〔24〕 曜：显露。
〔25〕 疏：粗疏。
〔26〕 未检：不合法度、规则。
〔27〕 窥井：坐井观天。
〔28〕 诸：语气词。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1〕，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2〕，迟留者，赏会之致〔3〕。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4〕；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5〕。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6〕！非夫心闲手敏〔7〕，难以兼通者焉。假令众妙攸归〔8〕，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9〕，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10〕，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11〕，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12〕，便以为姿。质直者则俓侹不遒〔13〕，刚狠者又掘强无润〔14〕，矜敛者弊于拘束〔15〕，脱易者失于规矩〔16〕，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17〕，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18〕，轻琐者染于俗吏〔19〕。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易》曰〔20〕：“观乎天文〔21〕，以察时变〔22〕，观乎人文〔23〕，以化成天下。”〔24〕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25〕。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26〕，已浚发于灵台〔27〕。必能旁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熔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28〕，仪形不极〔29〕，象八音之迭起〔30〕，感会无方〔31〕。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32〕，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33〕，遁钩绳之曲直〔34〕，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譬夫绛树、青琴〔35〕，殊姿共艳；隋珠、和璧〔36〕，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37〕。
【注释】
〔1〕 劲疾：迅捷有力。
〔2〕 机：关键，要点。
〔3〕 赏会之致：赏心会意的情致。
〔4〕 会美：众美。
〔5〕 爽：失。
〔6〕 讵：岂。
〔7〕 心闲：心气平和。
〔8〕 攸归：所归。
〔9〕 扶疏：枝叶茂盛分披之貌。
〔10〕 云：句中语气词。无义。
〔11〕 兰沼：沼池之美称。
〔12〕 性欲：性情爱好。
〔13〕 俓侹：俓，通“径”。侹，通“挺”，径挺，直貌。
〔14〕 掘：应作“倔”。
〔15〕 矜敛：拘谨，内向。
〔16〕 脱易：轻忽。
〔17〕 剽迫：轻忽，急迫。
〔18〕 蹇钝：迟钝，滞涩。
〔19〕 轻琐：轻佻猥琐。俗吏：指抄写文书之小官。
〔20〕 《易》曰：见《易经·贲卦》。
〔21〕 天文：自然现象。
〔22〕 时：四时，节候。
〔23〕 人文：人类文明。
〔24〕 化成：教化成就。
〔25〕 近取诸身：《易·系辞下》：“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26〕 波澜：指书法笔画的起伏变化。
〔27〕 浚：疏通。灵台：指心智。
〔28〕 五材：亦作“五才”。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
〔29〕 不极：无限。
〔30〕 八音：即匏、土、革、木、金、石、丝、竹。中国古代对乐器的统称。
〔31〕 感会：感应，感悟。
〔32〕 犯：重复。
〔33〕 规矩：校正方圆的两种工具。
〔34〕 钩绳：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工具。
〔35〕 绛树、青琴：古代美女名。庾肩吾《咏美人诗》：“绛树及西施，俱是好容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闲都。”
〔36〕 隋珠、和璧：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均为世之奇珍。《淮南子·览冥》：“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傅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隋侯之珠。”和氏璧，楚人卞和所得之璧。
〔37〕 筌蹄：《庄子·外物》：“筌蹄所以取鱼兔，而究非鱼兔。”“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筌，捕鱼的工具。蹄、捕兔工具。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1〕，乃可论于淑媛〔2〕；有龙泉之利〔3〕，然后议于断割〔4〕。语过其分，实累枢机〔5〕。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6〕，时称识者，辄以引示〔7〕。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8〕，轻致凌诮〔9〕。余乃假之以缃缥〔10〕，题之以古目〔11〕，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毫末之奇，罕议峰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12〕，似叶公之惧真〔13〕。是知伯子之息流波〔14〕，盖有由矣。夫蔡邕不谬赏〔15〕，孙阳不妄顾者〔16〕，以其玄鉴精通〔17〕，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良乐未可尚也〔18〕。至若老姥遇题扇〔19〕，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机〔20〕，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何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21〕老子云：“下士闻道〔22〕，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23〕！”
自汉、魏以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24〕，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功用〔25〕，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缄秘之旨〔26〕，余无取焉。
垂拱三年写记〔27〕。
【注释】
〔1〕 南威：美人名，亦称南之威。《战国策·魏策》：“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
〔2〕 淑媛：指女子。
〔3〕 龙泉：宝剑名。即龙渊。汉王充《论衡·率性》：“棠谿鱼肠之属，龙泉太阿之辈，其本铤山中之恒铁也。”唐李白《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王琦注：“龙泉即龙渊也，唐人避高祖讳，改称龙渊为龙泉。”
〔4〕 议于断割：以上共四句见曹植《与杨德祖书》。
〔5〕 累：关连。
〔6〕 合：合意。
〔7〕 引示：取来与人。
〔8〕 年职：年龄、职位。
〔9〕 凌诮：凌辱、讥诮。
〔10〕 缃缥：浅黄色和浅青色的细绢，用来作书衣。此指装裱书画。
〔11〕 古目：指古人的名字。
〔12〕 惠侯：梁虞和《论书表》：“惠侯雅所爱重（二王书法），悬金招买，不计贵贱，真伪相揉，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
〔13〕 叶公：《新序·杂事》：“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饰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
〔14〕 伯子之息流波：《吕氏春秋》：“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之。方鼓琴，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巍巍乎如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擗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鼓琴者也。”
〔15〕 蔡邕：《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16〕 孙阳：即伯乐。秦穆公时人，善相马。
〔17〕 玄鉴：明察，洞察。
〔18〕 良乐：应为“伯乐”。
〔19〕 题扇：见《书品》蕺山之扇注。
〔20〕 书机：《晋书·王羲之传》：“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机，通“几”。茶几、几案。
〔21〕 朝菌句：见《庄子·逍遥游》。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晦朔，月初月末。此处代指一天的早晚。蟪蛄，寒蝉。春秋，代指一年。
〔22〕 下士句：见《老子》：“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不足以为道也。”喻至道不为一般人所知。
〔23〕 夏虫：《庄子·秋水》：“北海若日：“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束于教也。”夏虫，夏天之虫，喻见识短浅之人。
〔24〕 妍蚩：美丑。
〔25〕 第：编定次序。
〔26〕 缄秘：指秘不示人。
〔27〕 垂拱三年：唐武则天年号，公元6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