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南第九

宝南第九

书以晋人为最工,盖姿制散逸,谈锋要妙,风流相扇,其俗然也。夷考其时,去汉不远,中郎、太傅,笔迹多传。《阁帖》〔1〕王、谢、桓、郗及诸帝书〔2〕,虽多赝杂,然当时文采,固自异人。盖隶、楷之新变,分、草之初发,适当其会;加以崇尚清虚,雅工笔札,故冠绝后古,无与抗行。王僧虔之答孝武曰:“陛下书帝王第一,臣书人臣第一。”其君臣相争誉在此。右军、大令,独出其间,惟时为然也。二王真迹,流传惟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坏,《绛》、《汝》〔3〕佳拓,既不可得,且所传之帖,又率唐、宋人钩临,展转失真,盖不可据云来〔4〕为高曾面目矣。而南朝碑树立既少,裴世期〔5〕表言:“碑铭之作,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俗敝伪兴,华烦已久,不加禁裁,其弊无已。”《文选》之任彦升〔6〕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卒寝不行。以子良盛德懿亲,犹不得立,况其余哉!夫晋、宋风流,斯文将坠,欲求雅迹,惟有遗碑。然而南碑又绝难得,其有流传,最可宝贵。

阮文达《南北书派》,专以帖法属南,以南派有婉丽高浑之笔,寡雄奇方朴之遗,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卢谌越河而北,自兹之后,画若鸿沟。故考论欧、虞,辨原南北,其论至详。以余考之,北碑中若《郑文公》之神韵,《灵庙碑阴》、《晖福寺》之高简,《石门铭》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刘懿》、《敬显俊》、《龙藏寺》之虚和婉丽,何尝与南碑有异?南碑所传绝少,然《始兴王碑》戈戟森然,出锋布势,为率更所出,何尝与《张猛龙》、《杨大眼》笔法有异哉!故书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达之为是论,盖见南碑犹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

南碑当溯于吴。吴碑四种,篆分则有《封禅国山》之浑劲无伦,《天发神谶》之奇伟惊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为正书鼻祖:四碑皆为篆、隶、真楷之极,抑亦异矣。晋碑如《郛休》、《爨宝子》二碑,朴厚古茂,奇姿百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枳阳府君》茂重,为元常正脉,亦体出《谷朗》者,诚非常之瑰宝也。宋碑则有《爨龙颜碑》,下画如昆力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宋碑《晋丰县造像》、《高句丽故城刻石》,亦高古有异态。齐碑则有《吴郡造维卫尊佛记》。梁碑则《瘗鹤铭》为贞白〔7〕之书,最著人间。江宁十八种中,《石阙》之清和朴美。贝义渊书《始兴王碑》,则长枪大戟,实启率更;其碑千余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为异宝。其余若萧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阑题字》,皆有奇逸。又云阳之《鄱阳王益州军府题记》,下及《绵州造像记》五种。陈碑之《赵和造像记》,浑雅绝俗,尤为难得。又《新罗真兴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异域,裔夷染被汉风,同文伟制,尤称瑰异。南碑存于人间者止此。

南碑数十种,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传绝少,又书皆神妙,较之魏碑,尚觉高逸过之,况隋唐以下乎!大约得隋人一碑,胜唐人十种;得梁一碑,胜齐、隋百种。宋、元以下,自《桧》无讥〔8〕,此自有至鉴,非以时代论古也。南碑今所见者,二爨出于滇蛮,造像发于川蜀。若高丽古城之刻,新罗〔9〕巡狩之碑,启自远夷,来从外国,然其高美,已冠古今。夫以蛮夷笔迹,犹尚如是,则其时裙屐高流,令仆〔10〕雅望,骋乐、卫之〔11〕谈,擢袁〔12〕、萧之〔13〕秀者,笔札奇丽,当复何如!缅思风流,真有五云楼阁想象虚无之致,不可企已!

【注释】

〔1〕 《阁帖》:《淳化秘阁法帖》,汇刻丛帖。北宋淳化三年(992)太宗赵光义出秘阁所藏历代法帖,命侍书学士王著编次,摹刻在枣木板上,共十卷。古人法书,赖此以传,后遂以为“法帖之祖”。

〔2〕 王、谢、桓、郗及诸帝书:指王羲之一家、谢尚、谢安,桓温、桓玄,郗鉴、郗昙,元帝、明帝。

〔3〕 《绛》、《汝》:《绛》,《绛帖》,宋淳化三年(992)潘师旦刻于山西降州,故名。以《淳化阁帖》为基础,又益以别帖。《汝》,《汝帖》,宋大观三年(1109)汝州太守王寀,杂采皇颉以至郭忠恕书,刻石置郡廨之坐歗堂,凡十二卷。

〔4〕 云来:云孙、来孙的并称,泛指后代。

〔5〕 裴世期:裴松之,南朝宋闻喜人,字世期。元嘉六年(429)宋文帝命注《三国志》。

〔6〕 任彦升:任昉,南朝梁博昌人,字彦升。仕宋、齐、梁三代。擅长表、奏,时有“任笔沈诗”之称。

〔7〕 贞白:陶弘景。

〔8〕 自《桧》无讥:《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札)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自郐以下无讥焉。”后因以表示自此以下不值得评论。

〔9〕 新罗:朝鲜古国名。

〔10〕 令、仆:尚书令、仆射。

〔11〕 乐、卫:乐,乐广,晋南阳淯阳人,字彦辅。为尚书令,工书。卫,指卫觊、卫瓘、卫恒。

〔12〕 袁:袁山松,晋陈郡阳夏人,为吴郡太守,能书。一作袁崧。

〔13〕 萧:萧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