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婚姻的打破
士族子弟凭借自己的身份,无论是否有才能,在踏入仕途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较高的起点,即使是愚钝之才,也照样能谋得好职位。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述,有人说他是白痴,司徒王导却将他“以门第辟为中兵属”;出身陈郡谢氏的谢?,“生而不慧,为秘书郎”。在踏入仕途之后,士族子弟又可以凭借门资较快地升迁,所以有“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6]的说法。正因为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取得官位,所以他们拒绝担任事物繁杂、辛苦的官职,特别是武职。即使在清要、显贵的官位上,他们也只是把官位看做自己仕途上的一个站点而已,并不尽心尽责,有的连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也搞不懂。
出身会稽虞氏的虞啸父在晋孝武帝世担任侍中。有一次,虞啸父陪孝武帝喝酒吃饭,孝武帝问他说:“卿在门下,初不闻有所献替邪?”意思说你在门下省,可是却没有听到你提出过什么建议。侍中属门下省,主要职责是作为皇帝的参谋,对朝中大事提出批评或建议,替皇帝出谋划策,也就是“献替”的内涵。可是虞啸父却回答说:“现在天气刚刚转暖,鱼虾还没有长大,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给您献上鱼虾等海鲜。”弄得孝武帝哭笑不得。原来,虞啸父不知道献替是什么意思,因家在海边,以为孝武帝是向他索要海鲜,所以弄出这样的笑话。一个连自己执掌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官员,可以想象他是怎么履行职责的。
如此荒唐的事情并不是仅此一例。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徽之任桓冲的骑兵参军,从不理会属于自己的政务。一次,桓冲问他说:“你是什么曹的参军?”他说:“好像是马曹。”桓冲又问:“你管多少马?”“我连马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有多少马?”“最近死了多少马?”“我连生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死?”
刘宋时期,同是出身琅琊王氏的王敬弘任尚书仆射,对递过来的文件只管签字,从来不看。一次,他陪宋文帝审案,文帝问他有疑问的地方,他对不上来。文帝脸色马上变了,严厉地对身边的人说:“为什么不把相关的资料送给仆射一份?”王敬弘说:“我已经拿到相关资料了,只是看不懂。”
“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用这句话来形容当时的士族官僚,再恰当不过了。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导致士族整体行政能力下降,特别是在外族入侵或下层人民反抗时,他们往往显得怯懦无能。会稽太守琅琊王凝之面对孙恩的进攻,不是积极出兵,而是向神仙求救,最终身死郡失,为天下人耻笑。士族在军事和行政上的无能为寒人的崛起留下了空间。

南北朝武士复原图
公元420年,出身庶族的北府兵将领刘裕推翻东晋皇朝,建立刘宋政权,之后的齐、梁、陈都是由武人建立的政权。这些政权在争取士族支持的同时,也起用寒人担任要职。士族们自恃门高,觉得改朝换代对他们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他们才是朝堂之上的常客,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对谁是皇帝并不关心。而寒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作为资本,只能靠自己的才能和对皇上的忠心才能换来财富和地位,皇帝对他们才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才是皇上真正的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们往往担任关键的职务。南朝的中书舍人是皇宫中离皇帝最近的官员,基本上都由寒人担任,而由士族担任的侍中、黄门侍郎等职则退居其次。军功是寒人的另一条起家途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会崛起一批新贵,他们凭借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勇与多谋取得较高的政治地位,与士族在朝堂上平起平坐,各占半壁江山。据统计,掌握中央禁军的中领军一职,东晋时全部被士族包揽,寒人不敢问津;掌握全国地方军队的中护军一职,东晋时寒人仅占4%,南朝时上升到48%;掌握地方军政大权的州刺史,东晋时寒人占16%,南朝时上升到62%;太守一职,东晋时寒人占22%,南朝时上升到42%;掌管军事要地的镇将一职,东晋时寒人占14%,南朝时上升到49%。
北周时期,宇文泰任用苏绰进行改革,对士族的门资进行了否定。他说:门资是靠先人的爵禄而定,这并不代表他的后代不会成为白痴或蠢材。如果在士族之中得到的是贤良之才,就是千里马;如果在士族之中得到的是愚蠢之才,那就是土牛木马,形状虽然一样,实质上却不同,没有什么用处。现在选官,不应该靠门资,关键在于得到人才。如果是人才,出身低贱也可以成为公卿丞相,古时的伊尹、傅说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人才,即使是帝王的后代,也守不住百里的封地,何况公卿的后代?南北朝后期开始采用考试的方式选官,士族逐渐丧失了在政治上的优越地位。
政治权力的丧失,必然伴随经济利益的丧失。东晋时期的许多高门贵族南朝时期竟然沦为贫苦户。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延之,是东晋丞相王导家的旁支,到了南齐时期,已经是家境贫寒,下雨屋漏,褚渊到他家里去,看到这种情况,回来向明帝萧鸾作了汇报,萧鸾下令为他盖了三间房。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吴兴乌程士族丘仲孚,因为家贫无法生活,就和强盗结伙,在三吴地区出没,靠劫掠为生。由于丘仲孚聪明有智略,强盗们心服口服,竟然推他为首领。本应成为朝廷官员的人却成了强盗头子。这一切都告诉我们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士族们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以前对之不屑一顾、现在却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庶族新贵。一些头脑精明的士族率先打破士庶之间的界限,开始和庶族来往。
宋文帝时期的阮佃夫出身低贱,依靠军功平步青云,权压人主,身边的侍从也都得到高官显爵。一些士族自视出身高贵,不愿意和他往来,而吴兴的沈勃、吴郡的张澹、京兆的杜幼文等高门贵族则放下架子,和阮佃夫公开往来,而且交情颇深。南齐时期,出身三吴第二大姓的陆慧晓,历任诸王的第一僚佐长史之职,官高身贵,可是他一点儿也不以门第官位自居,下属来拜访,他一定起身亲自送客。有的人对他说:“你是长史,身份贵重,怎么能够屈身送客呢?”他说:“我最痛恨人没有礼貌,不能容忍不依礼的要求和人相处。”他对士大夫也不表示过分的亲昵。有人问他是为什么,他说:“身份高贵的人不必要和他们过分亲近,身份低贱的人才需要表示亲近,人怎么能够时刻去衡量他人的地位高低,把轻重时刻装在心里呢?”虽然这时候仍有一些高门贵族不愿意承认新贵的地位,但并不能改变新贵崛起的事实。
门第婚姻是门第政治的派生物,也必然随着门第政治的逐步黯淡、士族经济利益的逐步丧失、士庶界限的打破而坚冰渐融;另一方面,近亲婚与异辈婚的大量存在也使得门第婚姻日益走向末路。新贵需要融入高门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高门要靠与新贵的联姻来维持自己的政治经济利益,士族之间狭小的通婚圈子需要补充新鲜血液,这一切都要求婚姻突破门第界限,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进行婚配,以适应家族与时代的发展。
南齐时,琅琊王锡把女儿嫁给了将门子弟沈文季。沈文季是吴郡武康人,他的父亲沈庆之在宋文帝、宋孝武帝时期驰骋疆场,屡建奇功,依靠军功在仕途上一路攀升,最后位至司空。由于没有士族高门深厚的文化底蕴,沈文季忌讳别人说他是将门之后。尽管如此,由于新贵在朝中掌握着实权,是处于上升阶段的一股力量,为了政治经济上的利益,琅琊王锡还是选择把女儿嫁给了沈文季。

乌衣晚照图
出于同样的考虑,南齐时陈郡谢超宗娶了张敬儿的女儿,谢脁娶了王敬则的女儿。张敬儿是南阳冠军人,出身寒贱,本名叫苟儿,宋明帝认为他的名字太粗鄙了,给他改名敬儿。张敬儿善于骑射,膂力过人,在讨伐山蛮中屡立战功,因此而历任太守、刺史。在任他为刺史时,萧道成还因为他出身低微而差点考虑是否改换别人。萧齐建立后,萧道成任命他为中央禁军首领护军将军,张敬儿是武将出身,不熟悉朝中的礼仪,上任之前,一个人整日在密室之中练习揖让之礼、对答之语,他的妻妾偷看他练习,私下里笑话他。萧道成死时,遗诏拜张敬儿为“开府仪同三司”,地位仅次于三公。张敬儿不识字,他的官位全靠军功而得,连他自己也说是“马上所得”。王敬则的母亲是个女巫,他自己曾经杀狗卖肉,后因军功而位至司空。一天,齐武帝萧赜命他赋诗,他拿着纸说:“我差点落到它的手中。”萧赜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王敬则说:“我如果知书达理,不过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尚书都令史,根本做不到现在的大官。”一语道破他以军功致仕的道路。谢超宗与谢脁都是一流高门陈郡谢氏的后代,以往是绝对不和低等士族联姻的,更不必说是兵家出身的张敬儿、王敬则了,可是时代不同了,他们仕途坎坷,昔日的光环在刀光剑影中变得黯淡,谢超宗还曾因出言不逊而被禁锢十年。在这种情况下,与新贵联姻也是挽救家族沦落的一种办法。
北朝高门也正视现实,纷纷与已经掌握权势的庶族联姻。陇西李诵,把女儿嫁给了穆提婆的儿子怀廆,自己得以超迁临漳令、仪同三司。陇西李氏是北方一流高门,而穆提婆只不过是皇上保姆的儿子。冯子琮在掌管北齐吏部选官权时,以自己手中的权力与高门士族做婚姻交易。顿丘李克,范阳卢思道,陇西李胤伯、李子希,荥阳郑庭坚都是他的女婿,在结亲之前,他都先许以官爵,结亲之后,十天之内便兑现。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都是北方一流高门,而冯子琮最多只能算是一般士族。
据统计,东晋世有据可考的士族婚姻共四十三宗,没有一桩是和微姓、吴姓结亲;而在南朝有据可考的三十五宗士族婚姻中,与微姓、吴姓通婚的有五宗,占15%;北朝亦与之相仿。这表明,士族阶层打破了原有的狭小的通婚圈子,南朝侨姓士族开始和吴姓士族、低门士族甚至庶族通婚,北朝一流高门也开始和低门士族、庶族通婚;一些高门士族因种种原因而家族败落,退出了原有的通婚圈,一些新贵由于拥有权势和巨大的财富而跻身高门的通婚圈;高门士族的地位动摇,庶族地位日益上升,也敢问鼎高门,士庶之间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
【注释】
[1]《南史》卷二三《王惠附从弟球传》,第630页。
[2]《南史》卷三六《江夷传附曾孙?传》,第943页。
[3]《魏书》卷三八《王慧龙传》,第875页。
[4]《晋书》卷八四《杨佺期传》,第2200页。
[5]《魏书》卷三三《公孙表传》,第786页。
[6]《南齐书》卷二三《王俭传附弟逊传》,第4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