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与戒律之间
佛教,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公元前6至公元前5世纪在印度由释迦牟尼创立,经西域传入中国。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年),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于博士弟子景卢,这是佛教最初进入中国内地。魏晋时期,儒家礼法制度崩毁,玄学盛行,佛教大乘空宗的般若学说与玄学有相通之处,因而得以迅速传播。西晋末年以后,兵燹蜂起,社会动荡,为佛教的广泛流传提供了有利的客观环境。
东晋十六国与南北朝的帝王们都十分崇奉佛教。东晋朝廷各代诸帝,无不信奉佛法,结交僧尼。晋元帝司马睿曾召沙门竺道潜入内殿讲经,可以穿鞋上殿,这是国家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晋明帝司马绍擅长书画,尤其善于画佛像,挂于宫西南之乐贤堂;又在皇兴寺召集沙门百余人讲论佛道。晋哀帝司马丕好重佛法,曾请竺道潜入宫讲《大品般若经》。简文帝善玄言,曾亲临瓦官寺听竺法汰讲《放光般若经》。孝武帝立精舍于殿内,让沙门住在里面,允许僧尼出入宫廷,干预政事。十六国的统治者,也非常重视名僧,后赵主石虎尊西域僧人佛图澄为“大和尚”;后秦主姚兴迎西域龟兹的著名僧人鸠摩罗什至长安主持译经,系统地译出大量的大乘空宗佛典。

北魏云冈石窟造像佛传故事
南朝宋明帝刘休炳在其家故宅建湘宫寺,极其奢侈,本打算建十层佛塔,建不成而分为两座,各五层。他对刚返京的大臣说:“你到湘宫寺了没有?我建这座寺院是功德无量的事啊。”
齐武帝萧赜起禅灵寺,临终时嘱咐不要用牺牲即猪、牛、羊祭祀他,以免杀生。
梁武帝萧衍尊佛教为国教,自称是“三宝(佛、法、僧)之奴”,并先后四次舍身同泰寺,又令臣下以亿万钱将他赎回。他为佛寺施舍财物,动辄千万。他所建的寺院内,立丈八佛像,富丽宏大极其罕见。他明令禁断肉食,只许食素;又亲自讲经说法,著书立说,批判范缜的神灭论,促进佛教向社会更深层次广泛流布。
北朝历代帝王也竭力扶植佛教,并热衷于凿窟雕像。文成帝拓跋濬为其祖先铸五尊释迦立像,高一丈六,用纯金二十五万斤。又任昙矅为昭玄沙门都统,在城西开凿五所石窟,各镌佛像,雕饰奇伟,冠于一世,这就是著名的云冈石窟。宣武帝拓跋恪即位之初,于洛南伊阙山为其父母营造石窟二所,此后经历代陆续营造,开创了规模宏大的龙门石窟群。孝明帝拓跋诩时,灵太后专权,在洛阳城内起永宁寺,浮屠九级,高四十余丈,中有金玉佛像十余尊,僧房楼阁一千余间。

云冈石窟
在历代统治者的倡导之下,南北朝时期佛教盛极一时,全国塔寺林立,僧尼众多。据唐法琳所撰《辨正论》载,东晋共有佛寺1768所,僧尼24000人。南朝梁时,共有寺院2346所,僧尼82700人。比之东晋,寺院增加1000余所,僧尼增加三倍多。《魏书·释老志》记,孝文帝太和元年(477)全国有寺6478所,僧尼77258人;40年后,宣武帝延昌中全国有寺13727所,增加一倍多,僧尼亦应成倍增加。再过了37年,到东魏末年,魏境“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这些数字告诉我们,佛教在南北朝时期的发展速度是异常迅猛的。
在两性关系上,佛教是主张禁欲的,佛教教义中,有“五戒”“四念”“十善业”。五戒中的第三戒是“不邪淫”,即不允许有“非人”(非自己的夫或妻)“非时”(白天、斋戒日、父母生日等)和“非地”(舟车上、露天、床外等)的性生活。这是就一般信徒而言,如果出家修行,则必须断欲根,不但不许有任何淫行,连淫念也不能有。四念中的第一念就是“观身不净”,即要经常想到人身污秽,常念不净,不起贪爱和淫欲。十善业中的第三善业也是“不邪淫”。反之,如果有贪欲痴想,就要沉沦于三恶道中的饿鬼道,永世受苦,不能超脱。佛经当中反对淫欲的论述也随处可见。《日明菩萨经》中云:“女色者,世间之枷锁,凡夫恶者,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间之重患,凡夫困乏,至死不免;女色者,世间之衰祸,凡夫遭逢,无厄不至。”《大方广佛华严经》言:“被诸女色,昏醉其心,犹如婴孩,无有自性,亦如素衣,易受染色,为欲所溺,不能得出,如粪中虫,乐著粪处,如秽弊猪,不净严身。”《灵宝通微经》中说:“淫欲颇恣,如饮咸水,多饮多渴,唯死而已,何有餍足?”
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几百万僧徒都能克服七情六欲,恪守佛家的清规戒律吗?还是先让我们来看下面一幅场景吧。太平真君七年(446),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兵进入长安。一天,笃信佛教的他来到一座佛寺,寺里的和尚请他和随从喝酒,引起了他的怀疑。于是领人进入和尚的住室,发现了许多兵器。太武帝大怒,命令有关部门按法令诛杀全寺和尚。抄检寺院财产时,又发现了许多酿酒的器具,还在地下室搜出了很多妇女。于是诏令各州坑杀僧人,毁掉所有的佛像。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三武灭佛”[2]中的太武帝灭佛。此次灭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和尚们不守戒律,强抢民间妇女,在寺中鬼混,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北周时期的周武帝灭佛也有僧徒猥滥的原因。可见,不守戒律的和尚并非少数,而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
萧梁时期的郭祖深曾在上书中说:“都下(指京城建康)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万……多非法。”[3]北魏王文同在巡查河北诸郡时对寺院进行检查,“裸僧尼,验有淫状非童男女者数千人。”[4]北齐武成帝高湛的皇后胡氏与和尚昙献私通,并将之接入宫中。孝庄帝永安三年(530),尔朱荣率兵攻入洛阳,数十名骑兵进入尼寺瑶光寺,和尼姑们在寺中恣行淫秽。瑶光寺是宣武帝所立,是皇帝的椒房嫔御、掖庭美人以及名族处女出家学道之所。所以此事的影响极坏,当时京城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洛阳女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一个急字,一个夺字,传达了尼姑们无法遏制的情欲。北魏时期的尼寺多宦官所立,魏昌尼寺是宦官李次寿所立,凝玄寺是宦官贾璨所立,景兴尼寺也是宦官所立,宦官和尼寺的尼姑多有不正当关系,所以当宦官王桃汤建僧寺王典御寺时,获得了世人的称赞:“时阉官伽蓝,皆为尼寺,唯王桃汤所建僧寺,世称之英雄。”[5]
有的朝臣公然娶尼姑为妻。南朝刘宋时何后寺尼姑智妃姿貌甚美,在京师颇为有名,蔡兴宗纳其为妾。臧质姬妾百房,尼僧千计,败道伤俗,悖乱人神。甚至有和尚与尼姑结为夫妻的,北魏冀州沙门法庆就娶尼姑惠晖为妻。
就连被后秦主姚兴尊为国师的名僧鸠摩罗什也娶妻生子。据《晋书·艺术传》载,鸠摩罗什,天竺人,其家世为国相。他的父亲鸠摩罗炎,聪明有大节,在将要接替相位时,外逃出家,皈依佛门。东度葱岭,龟兹国王久闻他的大名,请他为国师。国王有一个妹妹,爱上了鸠摩罗炎,想嫁给他,鸠摩罗炎以佛教戒律拒绝,国王就逼他娶了自己的妹妹。二人生下儿子鸠摩罗什,鸠摩罗什七岁时出家,十二岁的时候到沙勒国。他性情率达,不拘小节,修行者对他的行为颇为不满,可是鸠摩罗什毫不介意。二十岁的时候,龟兹国王迎鸠摩罗什回国。后凉主吕光打败龟兹国,俘获鸠摩罗什,见其年龄尚小,就把他当凡人相看,逼他娶龟兹王的女儿为妻。鸠摩罗什苦苦推辞,吕光说:“你的操守,不会超过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就娶妻生子,你还推辞什么?”于是把他灌醉,将他和龟兹公主一同关在密室之中。鸠摩罗什没有办法,只好娶之为妻。后来,后秦姚兴灭了后凉,迎鸠摩罗什到长安,待之以国师之礼。鸠摩罗什曾在草堂寺讲经,姚兴和朝臣及有修行的和尚一千多人在台下恭敬地听讲。鸠摩罗什突然走下高台,对姚兴说:“有两个小孩站在我的肩上,必须女人才能消除这种幻觉。”姚兴就赐给他一名宫女,二人生下两个儿子。姚兴替鸠摩罗什开脱说:“大师聪明超悟,天下无二,怎么可以没有后代,使佛法无法薪火相传呢?”于是又送给他女伎十人。从此之后,鸠摩罗什不住僧房,而是别建宅第居住。僧人们纷纷效仿,鸠摩罗什就将他们召集在一起,指着一个盛满针的钵,说:“谁如果能把这钵针吃下去,就可以娶妻蓄室。”说完,拿起勺子,像平常吃饭一样将针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僧人们目瞪口呆,不敢再提蓄家室的事。鸠摩罗什不仅娶妻,而且纳妾、蓄妓,与佛法相去甚远矣!

鸠摩罗什像
不过,这只能代表僧尼中的一部分,而不能代表全部。魏晋南北朝时期,德行高操、恪守戒律的僧尼亦比比皆是。南朝萧梁时期佛门弟子宝唱所撰的《比丘尼传》就记录了自晋升平年间至梁天监年间德行高远、贞心亢志、奇操异节的尼姑六十五人。同时期的僧人慧皎撰有《高僧传》十四卷,为我国初传佛教以来到南朝梁时在德行、学识、事迹、成就等各方面突出的高僧二百五十七人立传,使净行敏德者名扬千古。他之所以以高僧命名,是针对于当时为名僧作传的风气,他说:“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潜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名而不高,本非所纪,高而不名,则备今录。”意即有些僧人虽名气很大,可是并无好的操守,只会一味地攀附权贵,迎合时俗,博取虚誉;有些僧人道德高尚,却因韬光潜修,不为时俗所知所喜,名声并不显著。前者是名僧,不是高僧;后者是高僧,但未必是名僧。他要为之立传的不是名僧,而是高僧。
敦煌壁画中保存了沙门守戒的故事。一位虔诚信佛、钦敬僧尼的老人,有一个正值年少的儿子,老人一心想让儿子皈依佛门。他寻访到一位佛法深广、持戒严律、道行高卓的和尚,于是带着儿子前去拜见,请求他收自己的儿子为徒。和尚见少年眉清目秀、鼻直口方、憨厚聪灵,是一个出家修行、静心悟禅的好苗子,十分喜爱,便爽快地答应了。他亲自为少年削发剃度,讲经授课。不久,老人的儿子正式成为一名沙弥。在和尚的悉心教导下,小沙弥逐渐领会了佛教真谛,造诣日深,尤其在修持戒律方面,超脱红尘,摒弃七情六欲,心如枯井,一心向佛。和尚所在寺庙的饮食由城里一个有钱的施主供给,一日三餐由施主派人按时送来,无论阴晴寒暑从不耽搁。一天,施主带领全家老少、奴仆侍妾到朋友家中做客,留女儿独自一人在家看守。施主走时忘了嘱咐女儿给寺庙里送饭。眼看夕阳西斜,晚饭时刻已过,和尚肚子咕咕直叫,便吩咐小沙弥去施主家取食。和尚再三告诫小沙弥要摒弃一切俗念,入家乞食,切勿贪图声色,要严守佛家戒规,以免败坏佛门声誉,?入地狱。小沙弥恭耳倾听,诺诺而退。此时,施主的女儿独自一人倚窗而思,情窦初开的少女隐隐感到春心的萌动,憧憬着朦胧、神秘迷人的爱情。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她打开门,一个文雅、俊秀的小沙弥站在面前,彬彬有礼地说,“施主,师父见天晚仍没有人送饭,派我来求取。”少女听后,非常高兴,立即请沙弥进来。少女用充满柔情的双眸打量着小沙弥,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感到自己憧憬的幸福就在眼前,她深深地爱慕面前这个稚气、可爱的小沙弥,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小沙弥的双手,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小沙弥抬头看到厅堂佛龛上身披金光的佛祖,想起了佛门戒律,想起了师父的教诲,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誓愿,决心恪守戒律,决不被色相所惑。但是,他转念一想:姑娘那样纯情,那样圣洁,我怎能伤害她,只能以死来表明我的心迹。想到这里,小沙弥内心万念俱消,他平静地对少女说:“你的情意我知道了,但我必须先向佛祖忏悔后再和你相亲。”少女迅速地打扫好一间静室,对小沙弥说:“你进去忏悔吧,我在门外等你。”小沙弥走进静室,面对西方,焚香祈祷:“大慈大悲的佛祖,我立志修行,发誓不违戒律,但我不忍伤害少女,唯有一死,舍身求法,请佛祖恕罪。”说罢,刎颈而死。

沙弥守戒自杀图
在情欲与戒律之间,小沙弥用自杀的方式选择了戒律,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当时虔诚的佛教徒为寻找心灵的归宿付出了何等的辛苦,也才能明白立志贞固、苦行之节等词的深刻内涵。也正是这些佛门弟子的修行,使人们对佛教日益信任。
【注释】
[1]《南史》卷六六《章昭达传》,第1620页。
[2]三武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他们在位期间,都曾发动过较大规模的反佛运动,因他们的谥号中都有个武字,所以合称为“三武灭佛”。
[3]《南史》卷七《循吏传·郭祖深传》,第1721页。
[4]《北史》卷八七《酷吏传·王文同传》,第2903页。
[5]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第171页,中华书局,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