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理论有用吗
刘：我看过一些民国初年主张医学革命的文章，比如余云岫的文章，他主张只保留中医的实践经验，比如《中藏经》里对血证的观察，《外台秘要》里对结核病的观察，以及中药的运用等，而对那些玄学理论则应该扫除，用他的话说是：“阴阳五行、六气、十二经，绝对无新发展之希望。”您认为呢？中医的理论与它的实践经验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黄：阴阳五行、六气、十二经等是中医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确实有点玄，其中古代哲学的成分相当多。许多病人到老中医那里看病，常常屏气凝神，依然听不懂老中医说的那一套话。比如说“肝阳上亢”这个术语，许多人就听不懂，还闹笑话。我刚学医时，也遇到过这样的病人，他头昏，问我是啥原因，我说是“肝阳上亢”，他马上反驳，说“我肝不痒”；有人还将“上亢”理解为“上炕”就更滑稽了。这就是中医理论在现代社会中的尴尬。但作为一种说理的工具，作为一种思想方法，这些理论在传承和发展中医学术上是起着重要作用的。但是，这些理论与中医的临床实践，尤其是用药实践之间的关系不是十分紧密的。中医说“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王叔和，是一位医学著作家。就是说中医的理论与临床有分离。
说起中医理论与临床经验的关系，可以用语言与语法的关系来比喻。中医处方用药的实践好比语言，而中医的许多理论好比语法。要问是先有语言还是先有语法呢？当然是先有语言，所以，中医是先有方药的实践，后来才有解释方药应用经验的理论。要问不懂语法是否可以说话呢？那当然是可以的。所以，有许多中医不懂理论，但照样会开方治病；而现在好多中医大学生，能用教科书的理论解释处方用药的道理，就是自己不会开方，这就是“哑巴英语”。还有就是按照理论去配方，往往配出来方没有疗效，这好比按教科书语法拼成的单词组合——“中国式英语”，外国人根本听不懂！
所以，历史上要成为一个好的中医，必须多临床，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同时，也要多读书，熟悉儒学，了解古代的医学理论。熟悉了那套理论，一是可以解释许多临床上的问题，也可以概括提炼自己的临床经验；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掌握了与当时老百姓进行交流的高层次语言。比如清代的医生，如能在处方上写上一大篇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大道理，那就是表明有相当的医学基础，离名医的目标也不远了！但现在这一套不行了，因为现代的患者都是学现代科学的，你说的中医学的语言，人家听不懂！没法交流！所以，中医理论要改革，要用现代人听得懂能接受的名词术语。
关于余云岫先生，是一位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应该说，他是有真知的学者，但他参与了20世纪20年代具有政治色彩的中医存废问题的论战，这就导致了他悲剧性人物的结局。
刘：那么中医用药是不是要根据四气五味、升降浮沉或归经这些理论来指导？
黄：四气是寒、热、温、凉，五味是甘、苦、酸、辛、咸，升降浮沉是药物作用的趋向性的描述，归经是指药物作用的部位，这个部位是经络。这些被称为中医的药性理论。但要说明，中医有很多流派，其中有的流派是用这些理论来指导的，比如代表人物是金元时代的名医张元素及李东垣；而被称为医圣的张仲景是不用这些理论的，许多名中医的处方用药也未必是以此为“指导”的。说实话，这些理论是在长期用药经验上提出的一种粗略的概括和解释，仅仅是提示一种配方的原则和方法，而且也是一家一派之说，与现代的药理学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不能神化和夸大这种古代学说的作用。
要说医生用药根据什么？西医根据实验观察，中医根据临床观察；西医有数据，中医有经验；西医是通过大样本的流行病学调查以及反复的动物实验的数据，而中医是通过几千年人体的亲身尝试得出的经验。动物试验有动物试验的严谨，临床经验也有临床经验的可贵。有时经验的重要性，是不容小视的。要不1800多年前的《伤寒论》《金匮要略》书，怎么现在还是中医院校的教材？几千年前的古方，现在还在生产和销售？比如大家服用的小柴胡冲剂、三黄片和一清胶囊、桂枝茯苓胶囊等，都是东汉时候就用得很多了！
刘：我看到一份材料上说，中医理论的科学性，只有到了20世纪后半期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出现以后，才被人们有所认识，认识到中医是未来医学的发展方向。您认为中医的科学性能否在这些理论里得到解释？
黄：你指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段历史我有感受。“三论”确实给那时的中医界打了强心针，使中医的热血开始沸腾，腰也挺起来了，当时还兴起了中医的多学科研究的热潮。但不久心又凉了，为什么呢？因为讲那些系统、黑箱、耗散结构等，不能解决临床疗效问题。要说看病，还是要读《伤寒论》，所以好多临床医生对“三论”不感兴趣！理论上解释的中医科学性不如在实践上证明的疗效！在中国的老百姓看来，只有能看好病的中医，才是科学的中医。道理很简单，很朴素，但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现在来看，当时不少人对中医现代化感兴趣，倒并不是对中医临床感兴趣，而是对中医学中包含的中国哲学感兴趣。其实，那阴阳五行，是中国哲学的内容，也不是中医所独有的，古天文、历法，包括风水、占卜不也是讲阴阳五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