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书信

四 书信

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书信是人们不能见面时最重要的沟通方式,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造纸术发明以前。最初的书信称书而不是信,写在竹简、木牍和绢帛上,一般一尺见方,所以又叫尺牍、尺素、尺翰、尺纸、尺笺、尺题,书信还有书札、手札、信札、玉札、玉函、玉音、瑶函、华翰、朵云、云笺、芝函、飞奴、云间书、青泥书等称呼。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有这样的诗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其中的“素”,就是写信用的绢。这首诗的大概意思是女子在家里日夜思念远在他乡的丈夫,忽然有远方来的客人进了门,送给她两条鲤鱼。她打算用这两条鱼来做一顿美餐,剖开鱼肚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里面有丈夫用绢写的家信,多么浪漫的故事啊,这就是今天“鱼雁传书”这个成语的来源之一。不过汉代的时候,人们写信,怎么写还很随意,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交际越来越频繁,书信在格式特别是用语方面的讲究也越来越细致。到魏晋时期,关于写信的“书仪”即各类书信的规范就出现了。隋唐及以后,优雅的书面礼仪广泛地流行起来,给人以独特的审美感受。

古代的书信和现在一样,一般由起首语、问候语、正文、祝愿语和署名这样几个部分构成。书信的开头称为起首语,起首语有很多方式,以“三苏”即苏洵、苏轼、苏辙父子集中的书信为例:

苏洵《上韩昭文论山陵书》:“四月二十三日将仕郎守霸州文安县主簿礼院编纂苏洵惶恐再拜上书昭文相公执事。”

苏轼《答陈师仲书》:“轼顿首再拜钱塘主簿陈君足下。”

苏轼《答李荐书》:“轼顿首先辈李君足下。”

苏轼《致长官董侯尺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上韩魏公论场务书》:“轼再拜献书昭文相公执事。”

苏轼《与曾子固书》:“轼叩头泣血言。”

苏轼《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史馆相公执事。”

苏轼《上韩魏公乞葬董传书》:“轼再拜。”

苏轼《答秦太虚书》:“轼启。”

苏辙《答徐州陈师仲书二首》:“辙白陈君足下。”

第一封苏洵书信的起首语最全面,其中有写信日期,自己的官阶、职务、姓名、所行礼节和对方的字、职务和尊称。苏轼《答陈师仲书》的起首语有自己的名,加上礼节、对方官职、对对方的尊称,其余那些书信起首语的组成成分都在这一范围内,只是有所省略,或者只有本人的名和所行的礼节,或者只称对方的职务,总之来看,起首语可以不拘一节,但收信人的地位越尊贵,起首语就越完备。起首语所涉的礼节中,“叩头泣血”是比较特殊的,联系书信的内容,苏轼是想请曾巩即曾子固给自己的祖父作一篇墓志铭,所以在一般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涉及已故的长辈,不能用这样的写法。

起首语中也有自己与收信人的关系性称谓。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宝玉住在大观园怡红院,正感到无聊的时候,探春派丫环翠墨送来了一副花笺,起首语是“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娣”的意思为女弟,就是妹妹的意思。贾宝玉排行第二,所以称“二兄”。这一回还写到贾芸给贾宝玉送白海棠花。贾芸是贾府的旁系子孙,贾宝玉的侄辈,家境不好但长得很秀气,贾宝玉第一次见到贾芸的时候,开玩笑说感觉他像自己的儿子。尽管贾芸比宝玉大好几岁,但是为了巴结上宝玉,在贾府能吃得开,他不得不忍辱负重,顺着宝玉一句话,宁愿承认自己是儿子,所以他趁给大观园置办花木的机会,亲自给贾宝玉送了一株白海棠,并在信笺开头写道:“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体现了父子关系。

以上各例中涉及的“执事”、“足下”、“文几”、“大人”都是对对方的尊称,与此类似的再如阁下、台座,宋代王安石《回文太尉书》的起首语:“某再拜留守太尉仪同台座。”清代的沈彤《与望溪先生书》的起首语:“闰三月二日彤顿首望溪先生阁下。”此外,还有尊前、侍前、侍下、座下、座前、撰席、史席、函丈、侍侧、帐下、妆次、奁次、妆阁、懿座等,这些词汇根据收信人的不同身份,即长辈、师父、女性或女长辈而使用。起首语中的“上书”、“献书”、“谨奉”之类又叫启禀语,具体用什么要根据与对方的关系,如对尊长用敬禀、谨禀、书呈、上状等,对平辈用敬启、敬书等,对晚辈或下属就用字付、字与、书寄等,不需用敬、恭等词。

有的书信开头在使用相应尊称外,还加上对方看信这一动作的敬词,如赐览、赐鉴、崇照、惠览、台鉴、清照、朗照等。《廿载繁华梦》第三十八回周庸祐家被抄,周庸祐逃到了上海,想给夫人马氏拍电报,但害怕被人知道地址,于是写了一封信,开头的称呼语就是“马氏夫人妆鉴”。

起首语之后是问候语,一般从时令、气候的角度来切入,或者回想上次见面或通信的时间,倾吐思念、关切的心情,这样就使收信人心里感到很温暖很舒服,仍以苏轼和王安石的书信为例,如苏轼的《黄州上文潞公书》,“轼再拜:孟夏渐热,恭惟留守太尉执事,台候万福”。《与刘宜翁书》,“轼顿首宜翁使君先生阁下:秋暑,窃惟尊体起居万福。轼久别,因循不通问左右,死罪死罪。”《答李琮书》,“轼启:奉别忽然半年,思仰无穷。”王安石《与吴司录议王逢原姻事书》,“某启:新正,伏惟二舅都曹尊体动止万福。向曾上状,不审得达左右否”。

正文中的措词,也要处处地体现礼敬。如果接到对方的书信,要用赐书、辱书等词,如苏轼《答安师孟书》:“辱书为贶过厚。”《答张文潜书》:“久别思仰,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答黄鲁直书》:“今者辱书词累幅。”“辱书”、“辱手教”就是对方给自己写信使对方受到侮辱的意思,表示自己在下,而给对方写信则称“奉书”,奉有呈上的意思,表示对方在上,都充满了礼敬。清人程世爵《笑林广记》中有一则《万字信》,说一个人写信,语言太啰嗦,他的朋友建议他说:“老兄您的文采很好,就是应该把一些多余的话去掉,以后写信,言简意赅就行了。”这人满口答应,后来又写信给朋友感谢说:“前承雅教,感佩良深。从此,万不敢再用繁言,上渎清听。”“承”是承蒙、承受,是敬词,“雅教”是平辈对自己有所指教的敬词,“万不敢再用繁言,上渎清听”,即我万万不敢再用那些啰嗦话写信给您,亵渎了您的耳朵,这样说话显得对朋友很尊敬,证明本人很虚心地接受他的意见,可见这个人的词采的确很好。不过这是一则笑话,写信人虽然主观上接受了,客观上还是犯了啰嗦的错误,他在“万”字旁注曰:“此万字,方字无点之万字,是简慢之万字也。本欲恭书草头大写之萬字,因匆匆未及大写草头之萬字。草草不恭,尚祈恕罪。”这个画蛇添足的注释令人忍俊不禁,不过从注释中“恭书”、“草草不恭,尚祈恕罪”这些词汇仍能看出他对对方的礼敬,至少表面的礼节上是没犯错误的。表示礼敬的词汇再如对尊长的来信,要用谕、示等词,以表庄重。如苏洵《答雷太简书》,“太简足下:前月辱书承谕”。王安石《答许朝议书》,“某启:连得诲示,岂胜感慰。岁暮冱寒,想比日安佳”。

书信中遇到对方及其祖、父的名讳,应该避开。一般也不要你、我这类人称代词,要用阁下、足下、弟、晚生、吾弟、愚兄等来代替。如清代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忍第二书》中写道:“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对弟弟买的宅子不太中意,信中郑板桥提到离家不远处,有一处旧宅空地,比较宏敞,于是又嘱咐说:“吾弟当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书信中对对方亲属的死字要避讳,用婉词来代替。如《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六回,翟谦给西门庆的信中,提到李瓶儿死,是这样表述的,“迩者因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莞纳。”庄子的妻子去世,庄子不哭泣,反而击打瓦盆在那里唱歌,后来就用“鼓盆”指代丧妻,这样表述非常婉转,免得引起对方的哀痛和不被尊敬的感觉。因为书信崇尚文雅,所以即使自己生病,有时也委婉来表达,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给宝玉的信中说:“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说前天晚上雨过天晴,月色婉媚,她在外面赏月直到深夜,没想到受了风寒,“采薪之患”就是指自己体力不支不能打柴了,也就是病的婉称,这样读起来让人觉得很有蕴味。

如果邀请或请求别人办事,也要婉转、恭敬地说明。如探春在信中约宝玉参加海棠诗社。“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棹雪而来”就是乘兴而来,《世说新语·任诞》记述王子猷冒雪乘舟访戴安道,但是到了戴家门外就回来了,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扫花以待”源自杜甫《客至》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借此表达主人待客的恭敬和诚意,高雅脱俗。难怪宝玉见了信,“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马上就去赴会。

书信中叙事完毕,末尾要有祝愿语,一般也是从季节、时令出发,请对方保重。如苏轼《答黄鲁直书》:“秋暑,不审起居何如,未由会见,万万以时自重。”《答秦太虚书》:“岁晚苦寒,惟万万自重。”《答李琮书》:“惟冀以时自重。”如果对方是地位较高的大臣,要劝其从国家的利益出发而保重身体,如苏轼《与章子厚书》:“秋冷,伏冀为国自重。”苏轼给王安石的《上荆公书》:“秋气日佳,微疾想已失去,伏冀顺时候,为国自重。”或者用敬词加祝福语,如用敬请、恭请、叩请、敬颂、顺祝、顺颂、敬祝、即颂之类加上福安、金安、颐安、教安、教祺、诲安、春祺、冬祺等,只是要注意尊长和卑幼的区分。另外女性适用懿安,礼安二字只用于有丧事之人。问候语之后是落款,署名后也以文字的形式行礼,如顿首或拜首等,《廿载繁华梦》第三十八回周庸祐给夫人马氏的信末这些写:“敬问贤助金安”,“愚夫周庸祐顿首”。况周颐《蕙风簃小品》第二辑《清丽函稿》中记载某校书寄某君函稿,“末署‘沐爱某名肃拜’,清代军府末弁。对于所隶自称‘沐恩’,此‘沐爱’二字仿之,殊新隽”。书写的时候,落款中顿首之类表示礼节的词通常要比正文的字号大出很多。落款中表示礼节的词后面,经常还要根据关系写敬词,如可按尊卑用叩禀、敬叩、拜上、谨启、鞠启、手书、字、示、白、谕等。贾芸给贾宝玉送白海棠花,信末云:“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末署:“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末署:“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如果署名之前加“制”字,表示写信人在守制服孝,所以一般书信的落款中不可以加这个字。清代游戏主人所辑《笑林广记》卷一《得制字》记载了这样一个笑话,说一个书生看见有人投“制生帖”,觉得“制”字很新奇,碰巧要写信,于是就仿照“制生帖”落款。仆人送信回来,书生说:“他见信说了什么话?”仆人说:“收信人当面打开看了,就问我你家老相公没什么病吧?又问你家老夫人身体好不好?我说都好。他想了半天,笑着进了书房,才写回信。”书生非常高兴,说:“人不能不学习呀,只要一个字用得恰当,人家就把我一家人都问候到了。”其实他最终也没有明白,他的朋友这样问是见了带“制”字的落款,以为他父母的身体出了问题。

书信中对对方的称谓和与对方有关的事物、动作等如高祖、双亲、起居、慈颜、训令、福安等字样,除了用尊称和敬词外,还以格式来表示,具体有抬头、空格、抬头和空格兼用三种方式。抬头就是另起一行并高出正文的水平线,超出三个字的叫三抬,两个字的叫双抬,一个字的叫单抬。采用哪种抬写的方式是看书信中的最高称谓是什么,如果书信中同时出现了祖父大人、父亲大人和兄长,那么祖父大人用三抬,父亲大人用双抬,兄长用单抬。空格又叫挪抬,或阙,和抬是对应着的,如果应抬几抬就空几格,一封信中可以抬和空格并用。但古人在写信的时候不完全是这样一个原则,有些时候还有这样的处理,就是该变格式的时候都平抬,就是另起一行,与正文齐平,或者空两格或一格书写。如《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七回西门庆给翟谦的信: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

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数语之后,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以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

老翁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这封信里用了两个平抬,一是起首语“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从“大硕德”开始是对翟谦的尊称,所以另起一行,因为开头空二格,所以也空二格。二是“又赖在老翁钧前,常为锦覆”,翟谦是蔡京的管家,经常在蔡京面前给西门庆进美言,也就是“锦覆”,所以老翁指蔡京,为了表示尊重,另起一行,因为是在正文中,所以和正文的平线看齐。

从以上所举各例来看,古人书信的语言形式比较随意,大多用散文来写,也有用骈文的。况周颐《蕙风簃小品》第二辑《洪秀全等诗文品录》记载金陵和苏州同时被清军围困,李秀成守苏州,不能分兵前去救援金陵,于是写了一封短札给洪秀全,用的就是骈文,可惜这封信最终被清军截获了。其中《清丽函稿》条还记载了某校书的函稿,全文都是四言,而上文所引探春给宝玉的信是骈散相间的。另外有些人用诗词来代替正文,也充满了文人雅趣。至于书信的字体,大多用隶书、楷书或行草,对尊长或者新结识的友人,则忌讳用草书。

古时的信纸多用行笺,一般是白纸,或者朱丝栏行笺,文人之间也有彩笺。相传彩笺始于唐代的女诗人薛涛,宋代已经很流行了。如晏殊《蝶恋花》词有句:“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公文十行,私人信件八行。如果写信人在服丧期间,常用青丝栏行笺。信写完以后,怎么折叠也有讲究。通常是字迹向内,先直着叠,再横着折叠一次,大小如信封一样。如果是报凶问或者绝交,则字迹向外。

信纸折叠完了,要是涉及机密或个人的隐私等不想外泄的信息,最好是把它封上。最初的信件写在木牍上,人们取另外一块同样的木牍盖在有字的那一面,称为检,检的上面写好收信人的姓名、地址,称为署。然后把牍和检一起捆起来,用绳子系牢,称为缄。在绳结处用软泥封住,上面再加盖印章,作为凭记,如果印章破裂了,那就证明信的内容十有八九被人偷看了。这个习惯一直被后代沿用,只是用来写信和信封的材料变成纸质的。《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七回西门庆看完温秀才拟好的给翟谦的回信,“将书誊付锦笺,弥封停当,御了图书”,图书就是手戳、图章,可见明代仍然是把信封好,信封上盖上寄信人的图章。清代的信封出现了较为统一的形式,是信封的中间粘上一条红纸,专门在上面写收信人的信息,在收信人称谓之后用俯启、赐启、台启等词,表示尊敬。若是唁信,信纸和签都要用栗色,字用“素启”,背面也不盖图章。报丧的信纸要用纯白纸,红签翻贴,上面也用“素启”。另外,司马光《书仪》卷一说:“凡人得家书,喜惧相半,故平安字不可缺,使见之则喜。”就是说家书的信封上要写“平安”二字,这样家里人一拿到信,心里就有了底,免得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