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势之功——修炼积健为雄的笔力

二 运势之功——修炼积健为雄的笔力

陆俨少山水之妙,在于布势和运势。他是先求山水构架态势之理,再求笔墨贯通态势之力。布势,重在画面构架气局和程式程序的有序设计;而运势,则重在向构架和程式灌注生气和力量,使画面产生魅人的动感。前者好比是火箭结构设计,其程序结构有几节,其中衔接配备有何环节皆不可缺少;后者则好比是给火箭结构灌注能量、点火升空,若是能量不足,火箭便无法升腾至高远。若说布势靠的是识见,那运势要靠的便是功力。陆俨少后期的山水佳作气局宏阔而生气盎然,布势和运势皆达于佳境。当然他笔下的功力修炼,亦不是一蹴而就的。

陆俨少曾回忆自己早年的笔性说:“我禀性内向,临事迟疑,不善交接人物,无丈夫卓厉奋发之志,而写字作画,下笔委婉,少剽悍刚毅之气。”陆俨少早年的画室名为“骫骳楼”,这“骫骳”也就是圆转屈曲、佩韦佩弦之意。而这种偏爱委婉柔俊的禀性,在其早期的笔墨中自然有所体现。

至晚年,陆俨少在《自叙》中却回顾说:

在六十年代以前,我的画风较为缜密娟秀,灵气外露;七十年代以后,日趋浑厚老辣,风格一变。我早年笔墨流传较少,自认早年笔未到沉着痛快境地,而反得世人赏识,难道是物以稀为贵,得之为难故耶?老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自认近年笔力比前较为雄健,一扫柔媚之习,然过此则流于犷悍。

为何陆俨少后来的笔性会由柔转刚,走向沉着痛快?显然,他并不像现在不少画家那样,满足于固守早期柔婉的用笔而一生不变。虽知天生的柔婉笔性不可能一下子被改变,但他一生总在有意识地积蓄力量,力求使自己的笔性转弱为强。

陆俨少早年的书法不仅写《兰亭》,也练过魏碑,他还练过一种以己意为之,横画阔竖笔细,似隶而非隶的书体,意在追求用笔的古拙。因为其时吴湖帆用笔的婉约之致与陆俨少相近,后来陆俨少的用笔便有意向刚直发展,这尤体现于他的树石构成。而陆俨少对于范宽、李唐和陈洪绶的欣赏和对于杜甫沉郁诗风的耽迷,显然也有助于其笔性由柔向刚、由飘逸向沉着的转换。

陆俨少这种转换笔性的努力,正说明了中国书画的用笔修炼与人生自然成长的奥理相通。一个小孩的成长,其躯体气力必由弱小而渐渐走向健壮;及至人生顶峰,则又由健壮而渐渐趋向衰弱。唐代司空图《诗品》阐释风格雄浑所用的八个字“积健为雄、返虚入浑”,正可用以说明书画用笔修炼与人生宇宙的自然生长相通的奥理。我们若是将石涛、黄宾虹、陆俨少等大家的早、中、晚期的用笔作比较,便可发现他们在笔力修炼上,都是在走着积健为雄的路。

唐代韩愈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清代方薰《山静居画论》亦云:“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笔力的雄壮正与生命力的健壮一样,都是内气充溢的体现。而书画家下笔要求气盛,则正是笔健而气充溢的有力体现。杜甫有诗云:“凌云健笔意纵横。”陆游亦有诗云:“养气塞天地,吐出成霓虹。”其实无论诗文还是书画,只有养气充盛、笔力雄厚,才能给挥写带来极大的自由。陆俨少晚年主张用笔要重而有内劲,笔的边缘要有“口子”如刀切,墨痕要到边反浓,正是要求笔迹体现出气盛而鼓溢之状。用笔气盛乃至于鼓溢,正是生命力弹性充盛的显示。

中国书画之所以要用有弹性的毛笔而不用硬笔,要用有伸缩性的宣纸而不用硬纸,中国画的线条之所以要讲究弹性,因为中国书画所要营造的,乃是一个充盈着生命力弹性的空间。因而所谓的“笔意纵横”,不仅应指用笔的横向拓展要收放自如,还当指用笔的纵深开掘要提揿随意。陆俨少晚年主张用笔要提得起、揿得下,“要一揿到底,揿得重,揿得杀”,就因为只有那样,才会使笔下的气充实鼓溢,就好像把一个弹簧挤压得很紧,逼使它所显现的弹性更趋强烈。前人画论所云“笔力沉贯纸背,光气发越于上”,其实即是空间弹性之显现。石涛在《画语录》中说“运笔极重处,却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这运笔极重之后的“飞提纸上”,亦正是笔力健拔带来的生命力弹性的体现。

一个书画家是否有大功力、大手笔,是决定他能否成为大家的关键性因素。在画史上用笔以柔见胜的,在宋代有马和之,在清代有恽寿平和华喦,他们皆是名家,但一生恪守用笔柔婉,使他们终究未能升格为大家,华喦即被黄宾虹批评为“求脱过早”,而明代唐寅用笔柔而能刚,则堪称大家。清代梅清和石涛,早年所作山水皆柔婉而有灵气,石涛还曾向梅清取法,但后来石涛成为大家,梅清却仍只是名家,石涛后来的笔力雄强,亦是关键因素之一。也不光山水画家如此,海派花鸟画家吴昌硕和虚谷二人家数的大小,笔力强弱的差异应亦是关键因素;当代程十发和刘旦宅的人物画,笔力之强弱明显有别,这亦是决定他们家数大小的关键因素之一。

用笔举重若轻而达到的柔婉,即前人所谓“扛鼎力中有妩媚”,“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毕竟经积健为雄而后再返虚入浑的柔婉,其用笔轻重对比变化所产生的弹性韵致和天趣,是单一的稚嫩柔婉所难与比拟的。因而,历来的大家皆力求笔力健拔。石涛说:“有真精神、真命脉,一时发现,直透纸背,此皆以大手眼,用大气力,摧锋陷刃不可禁。”黄宾虹亦认为“古人名作重在笔力之强弱分优绌”,“用笔之功力,如挽强弓,如举九鼎。力有一分不足,即是勉强,不能自然”,黄宾虹因此批评娄东派和虞山派:“于酣畅之意未足者,因腕力苶弱耳。”在黄宾虹看来,笔力酣畅正是石涛和石谿强于“四王”之处。

上一节我们讲陆老探求布势之道,这一节讲他修炼运势之功。运势之功与布势之道契合而得心应手,即构成了“陆家山水”独具的神妙气韵。陆俨少一生的用笔由“积健为雄”的修炼而趋浑厚老辣乃至举重若轻,其笔墨风格的发展与传统笔墨从工笔到小写意再到大写意的发展规律正相一致,这不仅使其笔意纵横苍莽沉厚,且使他在用笔营造弹性空间方面,达到由旷而入微的微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