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呼唤变法魂兮归来
作为传统派大师,陆俨少一生在章法和用笔上不懈修持,使其画格局气派之大,笔力挥写之健,深得传统之道(形制规律)与精神(笔力)之大者。可以说,陆俨少探究布势之道,是理性地研究一幅画的骨格分布规律;他致力于运势之功,则是感性地锻炼一幅画的气血运行。不过他仍不以此为满足,作为一位现代画家,他晚年还屡屡呼唤变法,渴望着在传统骨格气血的基础上再求面貌变化,以期形成对传统既有面目的大突破。
陆俨少在《自叙》中曾自述为了不让吴湖帆的设色山水笼罩自己,有意不用重色而采用淡设色,以免掩盖线条墨痕,期与吴湖帆拉开距离。见到张大千的泼彩,陆俨少亦曾认为“是他所长,而恰恰是我的所短”。笔者因而一度也认为陆老重墨骨而轻色彩的特有画风,是他有意拒绝“穿上现代外衣”。但为何他在晚年却又执著探求色彩的变法?
早在1961年,陆俨少在一部《怡然册》中就曾题道:
石涛有云:“笔墨当随时代。”此句是顶门棒喝。……夫所谓笔墨者,充其极不过优孟衣冠,今时亦何用古人之翻版。孤立以言笔墨,未见其有当也。学古人要为今用,故必有所创,创而后能合德者也。迷途知返,请自今始。
而至1990年,八十二岁的陆俨少回忆往昔时又说:
一艺之成,甘苦自知……及其深入传统,入之弥深,出之弥艰,行者凝神以视,休则窅焉以思,睡则梦中瞿然而醒也。盖精神所注,无时不在画也。长想及今犹未甚老,当崭然出新,以别于旧,贾其余勇作最后之冲刺,完成老年变法,此予之志也。
这两段话相隔近三十年,却显示了陆俨少前后期反思传统、主张变法创新的一贯想法。早年的那段跋语虽为当时时风所驱,却表明那正是他立志变法的开端。1964年,陆俨少参加去皖南的写生,在歙县练江边见到日光斜射下山峦的轮廓光,回来后便向西画家讨教,尝试用笔墨表现岩石丛林之黑暗来衬托轮廓光之白亮,并命名其法曰“留白”。为了表现写生山水的不同面貌和气氛,陆俨少那时关注于笔墨铺陈特性的形成与变化,连续成片的运笔和湿墨的运用,且有意无意地对水彩技法有所借鉴,其变法实践其实在那个年代便早已开始了。
可惜陆俨少刚开始不久的变法尝试,却被汹涌的“文革”所阻断!在“文革”十年中,不仅写生受限,阻隔了造化对他的灵光启示,居室之局促且难于周旋,亦给他变革画法带来极大困难。但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陆俨少还创用墨块与空白互动的技法以灵动地表现云山,那是他对于传统点线网络式结构的有意突破。陆俨少晚年反对把山水画得太干净,主张用笔要松毛,山水要画得粗服乱头,苍苍莽莽,剥剥落落,亦是有意强化山水浑然之气,以突破形制结构过于明显的风格。
陆俨少后来很长时期延续重墨骨而轻色彩的特有画风,其实是他在变法创新受阻遏境况下并不得已的选择。一旦“文革”之羁绊被去除而重获写生机会,画室条件亦得以大为改善,以往被压抑的变法之念便又无可遏制地涌上他的心头。在古今画史上,像陆俨少那样至晚年犹屡屡呼唤变法的,可谓罕有其人,从中亦可看出他思想深处的波动——其实那是他在呼唤变法魂兮归来呀!
毋庸讳言,“反右”和“文革”所经历的长时期人生不幸,却也逼使陆俨少深锲传统,激发了其内心的郁勃之气,使他后来所画的山水树石峥嵘磊落,云水回旋激荡喷薄,显示出亢奋、激昂、勃发的生命力,名扬天下的“陆家云水”亦因之而生。作为传统派大师,陆俨少晚年若不思变法坐享声名,亦无不可。但在1978年元旦,他却画了一幅颇有抽象意味的《云深不知处》,宣称“为予七十变法之始”。陆俨少明知变法之“云深不知处”,“所谓变法,不一定是变好,也有变坏之可能”,加之年迈体衰和社会应酬遽增,这些都会给其衰年变法带来极大的阻力,但他却仍矢志不渝。因为以陆俨少的睿智,他已预见到变法的前方似有光亮,虽这光亮还闪烁靡定,但那却是他以往魂牵梦萦而未得实现的希望所在,因而他绝不愿放弃自己的艺术探求。
晚年有数则画跋可以佐证陆俨少的变法之念。1984年他有一则画跋曰:
予于山水画䆮馈古法六十年,今耄老辄欲绝去依傍,另起炉灶,而未知所往,如黑夜行路,前方似有光亮,而闪烁靡定,转去转远。此数图也,不知弃去,爰公同好,希得评正。
1985年另一则画跋,陆俨少对于色彩变法表明自己“心知之而才不逮……加我数年,精进不已,或有成乎”。至于如何创新变法?陆俨少则是这样考虑的:
自从西画流入我国,它的造型方法,如块面、色彩等,有独到之处,我们可以学习的地方很多,也应该拿过来,为创新得到借鉴。因为古画注意线条,不讲究墨块,我们如果只从线条上探索,和前人的创作方法接近,容易觉得老。用上墨块,再加上色彩的变化,这些都不同于前人的创作方法,就觉得新了。要新当然可以从枝节上用改良主义的方法去求新,但一定要有方法上的大变异,才能有新的突破。
联系前两节的阐述,可以看出,陆俨少一生所作山水在章法探求上,追求的是大格局;在用笔修炼上,追求的是大笔力;而晚年在面目创新上,他更希望追求的是大变异。陆俨少虽然在山水画的气局、力量及其变化上已有自己强烈的风格,而他仍希望在面貌变化上,形成对传统的更大突破——这便是大师的眼光和魄力!
自元明清以来的山水画,其总体特征是重点线的筋骨表现,轻体面的色貌表现,注重用笔而相对轻视用墨和用色。传统偏重于以点线抒写性情之妙,却于物理之奥微及天地间大块华彩文章的表现有所忽略。至近现代不少有识见的画家有鉴于此,遂致力于用墨、用色和用水的拓展,形成了由传统文人画向现代水墨画转型的趋向。这种转型的实质,是由单一抒写点线组合的“心灵空间”,向着既保留抒写“心灵空间”之情性,又探求“物理空间”之奥微丰富这一方向转换。而陆俨少追求大变异的睿智显示,他对于中国画这一时代性的发展趋向,显然有着超越凡辈的灵敏感应。
中国画这一时代趋向的大变异虽可借鉴西画的块面和色彩,却要在其中保留中国画的情韵和精神,又要表现出“物理空间”的微妙弹性,绝非只是照搬西法那么简单。传统表现点线网络式的空间弹性虽已有成功的经验积累,但要表现点线与块面结合的微妙空间弹性,则还很少有成法可资借鉴。陆俨少早期的山水以点线皴法之用笔为主,中期关注笔墨团块效应,其用笔虽亦有变化,但仍以恒定的修持为主,与媒材的关系并不大。至暮年他有意探求设色之幻以显“物理空间”之丰富,其色墨变化之幻讲究的是块面及其厚薄积叠、随机变通的实验性,它与媒材的变革运用关系便相当地微妙。陆俨少在变法中,觉得“前方似有光亮,而闪烁靡定,转去转远”,但他仍坚持大胆的尝试。在西画家指点下,他甚而也尝试过运用丙烯,认为“自今科学昌明,西洋颜料传入中土,则国画所资以赋彩者大开门路,又何必斤斤于赭石花青”,“存其骨法用笔而引进西洋颜料,似可一试”。作为传统派大师,陆俨少竟还有着企望中国画媒材变革的如此前瞻性学术眼光,这连当下不少年轻国画家也望尘莫及。
假若陆俨少一生的艺事不因“文革”而被扭曲,其变法创新追求极有可能会大大提前,或许陆俨少后来呈现给我们的,将会是另一种更新的面貌。但那个错乱年代的折腾,却耗去了陆俨少本可提前用于变法的许多时间,使其变法成功的可能被无情扼杀了。“文革”十年逼使陆俨少对传统入之弥深,却亦使他出之弥艰;深锲传统既是他已有成就的基石所在,亦给他的变法创新带来负面的影响。陆俨少的晚年,甚或可说是处在力求变法突破和传统惯性制约的矛盾抗争之中。一些变法之作未能如意,其实正是已有格法与他所憧憬的新貌之间矛盾抗争的曲折反映。在如此矛盾状态之下,陆俨少仍以极大的毅力坚持探索,老人的顽强精神和超凡识见确是令人钦佩。可惜天不假年,老天仍没给他完成变法的充裕时间!
虽然陆俨少晚年变法未有大成,但却带给我们深刻的启示:因为他已见前方似有光亮,这显示出未来中国画拓展的空间所在。而在当下国画圈又有几人能像陆俨少那样,有敢于变法的魄力和智慧?这值得我们深思!
陆俨少一生道路所含的悲情色彩,使其艺术蕴涵一种倔执的独特风格。在这点上他竟与石鲁有某种类似。陆俨少晚年主张用笔要“杀”,主张将章法取势变化以“之”、“甲”、“由”、“则”、“须”五个字来形象化地概括,又主张中国画的媒材要变革,这些观念竟皆与石鲁不谋而合。晚年的陆俨少和石鲁,皆含有与坎坷命运抗争的悲壮色彩,皆在挣扎抗争中力求新格,亦皆迸发出一种沉郁的情绪张力。当然他们的挣扎抗争,既使其艺术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亦难免时有草率之作。
在晚年亦有着命运挣扎之状的名家,还有一位是赖少其。不过与石鲁和赖少其相比,陆俨少晚年更为荣幸的是:因为有着丰厚而深透的传统根基,尤其“陆家云水”对于传统所形成的惊人突破,使陆俨少赢得了他所任教的浙江美院师生们的尊崇,亦使他对浙江的中国画教学作出了极大的贡献。陆俨少山水画的整体气局之大和笔墨变化之多,亦应是石鲁和赖少其所难以企及的。
不管走过如何坎坷的艺术道路,陆俨少在毕生艺术探索中所显示出的睿智和所迸发出的光辉,已使他无愧为一位山水画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