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其时苏州王同愈胜之老先生在南翔仙槎桥东堍买进一幢洋房,为终老之计。我有一位表兄李维城和王老先生之子王仲来在东北同事,经过李维城的介绍,我带了几幅山水画请王老先生指教。王老先生一见以为可教,我遂有求师之意。他是前清翰林,在湖北、江西做过学台提学使等官,也曾在吴大澂幕下做过事。通西学,学问渊博,在当时有书名,也能画。他对我说,从前王石谷受知于王圆照,后来王圆照介绍给王烟客,烟客死后,王石谷每岁到其墓地祭扫。他把我当作王石谷,而以烟客自居,意思要我学习王石谷。
因为我要学画,王老先生就把我介绍给冯超然先生。他说:“我平生不为人师,冯先生当代画名第一,尔善师事之。”当时冯先生声名极盛,不轻收学生,名列门墙者,都有一些来历。但冯先生对王同愈尊为前辈,敬重甚至,叫他“老伯”,王同愈一言,自无不允,否则以我一介乡下小子,这事是不可能做到的。1941年3月,王老先生亡故于上海,享年七十八岁。抗战胜利后,我几次到苏州灵岩山下绣谷公墓为他省墓,风摇宿草,不胜西州城门之恸。
1927年旧历正月中,我十九岁,由王老先生陪同到嵩山路冯先生寓所行拜师之礼。行过礼,冯先生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学画要有殉道精神,终身以之,好好做学问,名利心不可太重。”这句话,对我印象极深,终身铭记在心。他拿出一个临戴醇士的卷子,记得是水墨画,给我带回家临摹。这样,我每隔两个星期到上海一次,把临好的本子请冯先生指正。兴到之时,他为我改几笔。他在深夜作画,凌晨停笔,我是早上八九点钟到他家,他尚未就寝。此时宾朋满座,高谈阔论,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庭细碎,大抒己见,只是偶然带上有关画学的一两句话。我们学生坐在旁边静听,所以大家都没有看过他动笔。
这个时候,吴湖帆方从苏州迁住上海。他是吴大徵的孙子,住家即在冯先生对门,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一天不知来回多少次。冯先生要我叫他“湖叔”。我生平少交往,到了上海,只到嵩山路冯先生处,或跑跑裱画店,如刘定之和汲古阁等处。那时只有跑裱画店才可以见到一些古画名迹。除此之外,我一处也不去,所以除了几位也常到冯先生家去的如徐邦达、郑慕康等寥寥数人外,上海画家,一个也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