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五十六

1981年3月,我回到杭州。去香港个展准备就绪,画亦已交由荣宝斋运至香港。5月中,大儿陆京由京来杭陪伴我去香港。办好护照,于杭州乘飞机直飞香港。

到达后,香港博雅公司经理王桂鸿以及张玲麟女士、莫一点先生等来机场迎接,住九龙美丽华饭店。三日后个展于香港富丽华饭店正式展出。裙屐咸至,花篮拥簇,可称盛况。当即举行记者招待会,阐述我来港情况,以及学画经过、流派特点。会上记者们提出问题,互相交谈。这次共展出八十幅画,拍了小电影、电视。此后各报陆续报道我的个展情况,还有评价我画的文章,前后共四十篇左右。我和撰写者素不相识,都是他们主动执笔,揄扬我的艺术。大家都说这是几年来大陆画家到香港展出最成功的一次。他们分析来港画展的成功与否,端在二者:其一能卖,其二影响大。而尤以后者最为重要。因为能卖,只要有后台大老板,全部买下来,也属容易。至于有影响,观者说句好,那必须作品拿得出,深入人心,过后还有人谈论提及,就不那么容易。我在展览会场上,有不少群众看过之后,说我可惜不在香港,否则他们将从我学画。而报纸发表文章说,这次画展的成功是大陆上来开画展前所未有的。我不善交际,到香港以后,既未请过客,也从未拜访过一个人。当我未来香港之前,有许多朋友,出于好心,劝我不要去香港,说近几年来到香港办个展,极少有成功者,如果不成功,还是不开为好。当时我想我已准备了这批画,都已由荣宝斋收购,展出之后,卖与不卖,在经济上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崇高的声望,即使个展失败,也无所谓。而趁此到香港一次,开开眼界,领略一斑,有何不可?但是香港的生活状况,我极不习惯。我每天来回于展览会场与住宿旅馆之间,夜间绝不出去,也没有逛过街和参观所谓夜总会。香港人生活紧张,一刻无休暇,处处动脑筋,一切为了钱,我极不适应。所以当两个星期签证期满之后,有人劝我申请延期,再耽一个时期,我谢绝他们的好意,到期之后,即回杭州。

我在香港期间,到中文大学艺术系参加过一次座谈会,观看了师生的作品,交流了意见和经验。又到海洋公园去参观,承黄蒙田先生、张玲麟女土等作陪,坐了缆车,登上高山,看了海底的丰富资源,以及海豹表演等等。

我的老友彭袭明,1950年去香港,相别三十余年,他住在香港跑马地,病足,不良于行,久不出门,所以我的展览他不能前来观看。此次来港,我特地去看他,他今年七十五岁,生平未曾娶妻,孤老头独自生活。他能画,书亦美好,尤善书札,有文墨,在港以教授国画为生。多年不见,一见惊喜,互相拥抱,他盛宴请我,临别还将巨然《秋山问道图》巨幅复制品赠给我,我归后装裱成轴,见画如见人也。又有万一鹏先生,少予数岁,嘉定人,在港教授国画山水,相见于数千里外,互话乡情,备感亲切。

此次在港个展是有影响的,台湾出版之《艺术家》杂志第十三卷第二期,载梅创基撰《香港展出陆俨少山水画》一文,他说:

近代山水画,有人只主张继承传统,讲求笔墨功夫和出处,又大多流于因袭,缺少面目和现代感。另外也有人主张创新,并提倡写生之类的真实,因欠缺笔墨和学问修养,形成某种自然和社会现象的注解,变得浅薄乏味。陆氏的作品,正是在这两者之间取得统一或协调,形成今天的自家面目,为现代画家别树一帜。就作品先入为主而言,他的风格很突出,一看就知道属于他的。利用了面、线、点的组织和安排,即画面中的墨块和空白,疏密不同的勾勒的阳线,和留出的阴线,造成了阴阳交替和黑白跳动,线条同面的配搭,形成了强烈的流动感;赵无极的抽象作品中,似乎也有这种感觉。

陆氏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代感,并不是借助于洋房之类的现代符号,而是如潘天寿作品一般的节奏鲜明,不同旧传统平稳的垂直与庄重。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局部使用浓厚的墨色,云和流水用线条勾勒,亦为其他画家极少采用。

他不主张对景物写生,看一看就够了,而从临摹入手。这证明吸收前人经验为主,体会和默记真实的河山,扩大胸襟和增进见识及丰富的表现手法,是足以证明其绘画观念仍然是传统的。

他又自称喜用硬笔作画,树的造型很拙,线条的变化之中又有圆和厚的感觉。这固然是长期磨炼的结果,似乎用笔的方法上吸收了“金石派”的特点。用色方面,除了少数浓烈的点使画面格外醒目之外,基本上是淡淡的冷暖交替,令主要的墨色更显得明朗。

一位成功的画家,其作品要生动和自然之外,也需要学问修养好,才能精、深、广、博,境界才能高。再说陆俨少的作品,画本身很生动,有气势,字和画很配合,也很统一。从画中的题词内容来看,他的学问修养很好,这点足以考起许多现代画家。

我不认识梅创基先生,也不知道他为何许人。他从台湾隔海看来,想更清楚。以画论画,不掺杂人事因素,可以较为正确。同时也叙述我的创作特点,可以补本文之未备,故特节录于此。

后来在黄山,遇到香港中文大学赖恬昌先生,以及他们同来游览黄山的几位香港文艺界人士,都说我个展在港颇有影响,香港文艺界至今还在提起我。1981年冬,中国画研究院成立之时,现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任教的台湾画家刘国松先生,应邀来北京,参加成立大会,他说香港青年画家都买了我的画册,在临学我的画。我在举行个展时,经办单位博雅公司为我出版了一部《陆俨少画集》在港发行,此画册共收画五十幅,一半有彩色,由李可染先生题签,张仃先生作序,启功先生题字,据说发行之后,影响很好。我带回若干本,国内学画者看到之后,有托国外亲友带来者,也因之引起国外画家的注意。

我在香港,听人说我的画在美国纽约等地拍卖行内拍卖,尤其我的早年之作,人所欢迎,价格较高。在60年代以前,我的画风较为缜密娟秀,灵气外露;70年代以后,日趋浑厚老辣,风格一变。我早年笔墨流传较少,自认早年笔未到沉着痛快境地,而反得世人赏识,难道是物以稀为贵,得之为难故耶?老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自认近年笔力比前较为雄健,一扫柔媚之习,然过此则流于犷悍。老年变法,释回增美,当时时警惕。因为所谓变法,不一定是变好,也有变坏之可能。所以学画当先提高识见,识见既高,而后能在演进之间,时时救偏补敝,不致泛滥耳。兹再总结我的创作方法,有三个联合体:

一、王原祁以至黄宾虹的构图方法,都是由大到小,先定位置,摆正大轮廓,再逐渐勾搭,滃淡点染,以至完成。我一反此法,而是由小到大,笔笔生发,初无定稿,积小面而成大面。在创作过程中,每或思路断绝,形势扦挌,山重水复,终已无路,而转折之间,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又是一个新境界。这样出奇制胜,可使章法灵活,免于雷同。但其难处在于审察形势,照顾全局。譬如下棋,一子才下,即要预想以后数子如何下法,方不致全盘皆输,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二、正因用此由小到大的方法,必须在用墨上不是由淡入浓,而是由浓入淡。随浓随淡,一气呵成,可使口子生辣,精神顿起。但其难处,在于浓墨既下,不可更改,应浓应淡,要有把握,用墨不当,或失之黑气层层,或失之虚弱无力,变成废品。或笔墨空疏,形象单调,无融液映带之致。总之何处宜浓墨,何处宜淡墨,要心中有数,然后循理成章,自然凑泊,得尽佳致。

三、也因用以上两个方法,首先必须注意点线,突出骨法用笔,做到每一根线,每一个点,起讫清楚,都有交代。疏密提按,繁简轻重,浓淡干湿,极其变化。这样可以使画面起伏不平,有节奏感、韵律感。其难处要达到点线的圆浑灵变,沉着痛快,笔力透纸,具有本身的欣赏价值。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做到的,首先心中要有高格调,再加上精熟功夫。不断进行肌肉训练,然后才能经得起推敲。如果点线恶俗,则格调难高,气势不生,韵味不至。所以要做到气韵生动,其关键全在用笔用墨上。以上所论构图、用墨、用笔三种方法,是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合则两利,废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