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甫到杭州,宁波工艺美术研究所派我学生金林观来迎接我去宁波作艺术交流。后至天童、育王两寺游览,渡海至普陀。前后五日,畅游诸寺,以潮音洞最为奇伟,乱石崚嶒,伸入海内,两崖并峙,穹然中空,潮水涌进,回荡撞击,訇然作响,令人目眩心悸。又至溪口,登妙高台,观千丈岩瀑布。上隐潭在其下,而水势亦可观,至宁海浴于南溪温泉,而于冠庄访潘天寿先生故居,于其屋旁,瞻仰久之。潘先生之侄媳引入室内,稍坐而去。
回至上海度夏,作画准备个展。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计划出版我大型画册,收集早、中、晚三期作品,于其发展过程中,可觇我写字作画原委,上海书画出版社也定下出我课徒山水画稿并催促写出自传,以上三者,我即着手作准备。
10月中,浙江美协在京举行浙江中国画展,要我前去北京,参加开幕式。在京住了一个星期,中间到故宫看古画,即回上海,参加上海画院经办的金山宾馆的布置画创作,我分配到一幅大型布置画,计共三十平方公尺,这是我第二次画这样的大画。我满怀激情画了一幅《雁荡泉石图》,从中得到了一次很好的锻炼,以后画大型布置画将更有把握。
11月初,我至杭州,应青田园林局之邀,前去游石门洞、太鹤山,旋至丽水,往游仙都,观天柱峰之胜。皆为其题名书匾,间亦做诗纪游。继至温州,游南雁荡。旧闻南雁荡名,向往之情久矣,至是得酬夙愿。以前听人介绍,看些照片,如坠五里雾中,多方悬揣,未得要领。及至其处,虽仅盘桓半日,而山之典型脉络、环境神气、名胜位置、道路去向,了如指掌。故知作画写景,必须亲历,经过实践,有得于中,而后落笔胆大,更无疑虑。因赋五古一首以记事:
兹山山石秀,岌嶪各异态;
层叠相负上,似欲塞两戒。
岩窦疑人为,径路穿自内;
松桧翳其下,因风发虚籁。
前诧北雁奇,而今知非最。
天设两雁荡,特立南天外;
各自擅胜场,无愧可相对。
胜游未可秘,归将语侪辈。
赋诗恨不尽,兼欲施诸绘。
后有来游者,知予非私爱。
在温州为工艺美术者示范作画。游江心寺,驱车至乐清县,重游北雁荡。大龙湫未能重到,显胜门亦以汽车不能直达,相距不及十里处,而我行路气急,废然而返,每于斯时,始叹老之已至,不获从少年之游履,心有余而力不足,引以为恨事。
我于1963年第一次游雁荡,此是第二次,相隔二十年,山中变化不能说很多。走过响岭头,一直到铁城嶂,展现眼前的峰峦,坚实高大,岩岩不可犯,叠相雄峙,气象万千,虽是第二次相见,还是有很大的魅力,紧紧地抓住人,使我再次感到祖国的伟大,山川的可爱。一个山水画家,就是要把她描绘下来,但是首先自己要有激情,然后才能够感动别人,美化人们的心灵。我每到名山大川中去,看到高高的峰峦,长流不断的瀑布,苍松古柏的夭矫盘挐、挺然而立,这些美景,使我激动不已,仿佛心都要跳出来,与之相拥抱。今又到雁荡,就是有这个感受,我爱雁荡,更爱祖国,我要挥动我的画笔,仔细地将其描绘下来,献给祖国人民,以及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民。我在雁荡赋诗四首以留念:
其一
重到名山记昔游,廿年如梦剧沉浮。
铁城嶂下梅花石,犹带斜阳一树秋。
其二
合掌高峰仰面看,流云驭气接天寒;
石开洞壑岩悬瀑,信是东南第一山。
其三
灵峰游后更灵岩,尚见当年夹道杉。
我与龙湫旧相识,临流青竹不曾芟。
其四
青山叠叠埋忠骨,万古英名不可攀。
好与比邻三折瀑,长流恩泽在人间。
世人多重黄山,故黄山画派,大行于世。我独爱雁荡,认为远较黄山入画,它的雄奇朴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实秀,为他山所无。故我多画雁荡,一以山之气质与我性格相近,二以不欲与人雷同,可以多所创意。因之此二十年来,我多写雁荡风貌,大小几至数十百幅,而黄山则十不及一。画山当得其精神面貌,所谓典型是也。得其典型,虽不能指名为何峰何水,而典型俱在,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为雁荡,这是最难。我反对到东到西,不管何山何水,只是一种笔法,即使形体相像,可以指名何处,而典型不具,也属枉然。世上千山万水各具异态,不相雷同,所以我们每到一处,应有一种与之相适合的笔法,要创出一个新的面目,否则空往徒劳,入宝山而无所得,实为可惜。
由雁荡乘车至天台,宿天台寺。得诗以寄意:
乌桕丹枫一样红,车行数转路西东;
不知何处隋朝寺,梵呗声随落叶风。
连朝劳顿,又撄风寒,至天台寺中而病发,卧床二日,延医诊治,错过看石梁飞瀑的机会,虽在三十余年前去过,重游不果,终感遗憾。翌日晨,病少瘳,即回杭州。
我生平对于山水,只要有利于学习,无不悉力以赴。此行逗留七个县,前后共二十天,略尽浙南、浙东之胜。回想旅途所经,真所谓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一片旖旎风光,诚非亲历者所能领略其胜概。长途旅行,每每在车上持续六七个小时,同车多有瞌睡者,我总是打起精神贪婪地眺望窗外,找寻好山好水,从不放过。我这样到大自然中去,就是下生活,回来创作,把看到的山水,写入画面。我的方法,主要靠默记,不去强调山容水态的完全逼真,一般只要记住它的来龙去脉,回环曲折,中间衔接勾搭,交代清楚就够了。为了帮助默记,在现场也不妨用铅笔勾稿,但必须认真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细部,因为勾过一遍,心中有印象,可抓住规律。回来之后,把勾稿放在一边,不再依靠它来进行创作,这样就不受勾稿的限制。如果勾稿马虎草率,不找寻对象的规律,回来依样描画,束缚了手脚,一定意境不高,得益不大。所以我下生活,大都采取默记的方法,这样仔细地观察,收效较好。至于有些时候,需要坐下来,慢慢地磨墨蘸水,对景写生,那是另一个目的。当看到一块石壁、一丛树,或者一个坡面,小至一个树根、一个节疤、一棵树干的皱纹,以前没有画过,或者没有画好,怎样去表现它,没有经验,这单靠默记是不够的,为此目的,必须坐下来对景写生,从而不断改进。
以上勾稿和对写两个方法,各有不同的目的:前一个方法,是记录山川形势,以利构图;后一个方法,是找寻新方法来表现对象,以利创新。但不管怎样,在下生活之前,要有一定的基本功,这是前人实践经验的积累,有此基本功,进而不断探索,才能创造出新面目。否则即使有好的设想,也不能表达出来,所以传统的基本功和创新绝对不相矛盾,而是相辅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