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当时吴湖帆的画有天下重名。他设色有独到处,非他人所及。我有八字评他画:“笔不如墨,墨不如色。”如果也走他这条路,研求设色,虽然他的法子可以学到,然其一种婉约的词境,风韵嫣然的娴静美,终不能及。人各有所禀赋,短长互见,他之所长,未必我亦似之;而我之所长,亦未必他所兼有。我自度禀赋刚直,表现在笔墨上,无婉约之致,是诗境而非词境。他主娴静,而我笔有动态,各不相及。所以如果走他的路,必落他后;而用我所长,则可有超越他的地方。同能不如独诣,于是我注意线条,研求笔墨点线,笔笔见笔,不欲以色彩取媚。绝去依傍,自辟蹊径,以开创新面目。正因为突出线条,所以不用重色,少施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以免掩盖笔迹。这样我的设色,也不同于吴湖帆之设色,即使青绿设色,我也有自己独特之风格。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吴湖帆有一小手卷,共十二段,每段请一画家画他的斋名一处,其中也要我画一段,且指明要画大青绿。我不用吴湖帆的青绿法,吸取敦煌以及唐画勾线,参以赵孟頫、钱舜举法成之。即在青绿设色中也突出线条。刘海粟一见大为赏识,谓可作宋画看。

我有倔强劲,自有想法,不欲蹈袭前人,所以后来我画梅花,也以线条见长,屈曲奇古,疏枝淡韵,不同一般。有人说我发于学陈老莲,我自认有学他处,但不尽同,他发枝线条,纯用中锋,而我中锋偏锋互用,以求变化。陈老莲用两笔圈花,我则一笔圈成。有些像石涛的方法,但我用整饬一变石涛的烂漫。我主张为学当“转益多师是我师”,集众家之长,而加以化,化为自己的东西。画如此,写字也同样情形。写字切忌熟面孔,要有独特的风貌。使览者有新鲜感觉。而临摹诸家,也要选择字体点画风神面貌与我个性相近者。重点要看帖,熟读其中结体变异、点画起倒的不同寻常处,心慕手追,默记在心,然后加以化,化为自己的面目。我初学魏碑,继写汉碑,后来写《兰亭》。最初学杨凝式,旁参苏、米,以畅其气。但我对此诸家,也未好好临摹,不过熟看默记,以指划肚而已。杨凝式传世真迹不多,我尤好《卢鸿草堂十志跋》,但也未临过,不过熟看而已。杨凝式书出于颜鲁公,但一变而成新调。黄庭坚说:“世人竞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栏。”就是称誉其不是死学,而化成自己的新意。我们学杨凝式,也应该学他的精神,在他的基础上加以变化。所以我学杨凝式,不欲亦步亦趋,完全像他,因之有人看到我的书体,而不知其所从出。这是我的治学精神,不拘书法、作画,贯穿终始,无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