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

1945年9月,我三十七岁。鞭炮声中,总算迎来了抗战胜利,且喜有归回故里之可能。当时所谓政府要员之类,以及有办法之商人等等,以前为发国难财而来者,今则以发劫收财为目的,乘飞机、轮船纷纷东下,还成立复员委员会,为这一班人服务。一般小民,是不在他们服务范围之内的。我东归心切,而对于回去的交通工具却一筹莫展。一家九口,根本无法搞到这些船票,而且在经济上也非力之所能负担。有些人急不及待,乘了木船回去,然而川江水急,礁石林立,稍一不慎,有如鸡蛋碰石头,随时有破碎沉没的危险,极不安全。恰好友人有做木材生意者,有一批木材由重庆放至汉口,答允我家免费搭乘。此时彭袭明亦已由青城山下来,到达重庆,候船回至溧阳故里。他住在我家几个月,买不到船票,遂相约同乘一只木筏结伴东下。

这种木筏,是由百数以上的数围巨木扎成长方形的大筏,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厚有二公尺;前后各有大木一根以校正方向,左右也各有大木一根以资推进。有一二十工人操作。在筏上搭了两个木棚,其一为工人坐卧、吃饭之所,其一归我一家使用。筏上伙食自理,安全不保。阴历正月十二日启碇乘流东下。在峡江之中,水流复杂,主要只有一股东流水,但在主流旁边,支流触及崖石,返回成为西流。操舵老大要明识东流水势,时刻控制木筏行驶在东流线上,才能不断东进。如果误入西流,就会倒退,或在原地旋转,经时不停。记得在万县下面,有次误入西流,在原地不断旋转,半日不停,经过竭力挽救,方才退出西流,归入东流原航道。木筏行驶,全靠水流,流速慢,木筏也慢,流速快,木筏也快。平时虽然不快,但在过滩之后,乘流骏奔,一泻千里,有汽车般的速度。木筏触礁,不怕沉没,只怕搁浅,如是别无他法,只有拆散重扎,这样一拆一扎,往往费时一个星期。而最最危险者,是经过险滩,水流濆激,洄洑奔腾,以致缆索断绝,木筏打散,这样堕入江中,木与木互相撞击,人处其中,一则无法上岸,二则众木夹击,顿成齑粉,性命俄顷,无或幸免。

我在筏上镇日观山观水,风雨如恒。记得在入川时,乘坐轮船观看风景,两岸景物一晃而过,目不及瞬,只有看到前方,才稍有印象。而木筏行驶徐缓,两旁景物,可以仔细观察,因而脑中的印象丰富而深刻。正如杜陵所谓:“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山石之奇,长林古木,各家各派,无不齐备。至于经过各滩,因滩石结构不同,水势亦无有相同者,真是千变万化,各尽其致。所以我说坐一次木筏,胜过坐轮船十次。由重庆到宜昌,走了一个多月,犹如补上了一次重要课程,得益匪浅。

但此一月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万县上面十几里路的瀼渡附近,木筏忽而搁浅,不能行动,势必拆下重扎。人和行李暂时安顿在附近一座禹王庙里。这所庙宇,破败零落,根本无人居住。我们在一阁楼上清除垃圾,铺上地铺,暂避风雨。我乘空雇了小船去万县会见老友李重人医生,同观太白岩之胜。宿二宵回至瀼渡,木筏尚未扎好。偶到附近走走,虽非名胜,而小山流水,村落丛树,无不楚楚有致,令人意远。在禹王庙后面,山崖上种有油桐,经冬叶脱,只留白色的树干,与黑石绿坡相映带,古香满目。想到故宫藏冷谦的《白岳图》有此气息,故不必远至名区,随手偶得,无不佳胜。木筏扎好,继续前进。日行夜宿,常须到镇上去买米买菜,所以一路之上,常得上岸。如白帝城、神女庙,以及丰都城等处,皆得游览。丰都是沿江的一个平坝,旁即平都山,传为阴长生、王方平得道处。后世连着二人姓氏为阴王,遂误会为阎王。山顶有洞,深不见底,人传可通阴曹地府。一路上山,两旁庙宇连楹,而乞丐之多,排肩接坐,数里不断。行至县府衙门之前,内有广场,观者拥簇,说是捉到土匪,大家都在看杀头。我在外面,俄顷一人挑出一副担子,两头各一木笼,内置人头各一个,青年模样,面目端庄,观之怵心。后来回去见挂在城门处。我后读《红岩》小说,有一节记述江姐爱人彭松涛被害悬首城门故事,回想当时所见被杀害者,可能是革命烈士,于此可见当时革命斗争之坚贞激烈。

再下至瞿塘峡,两崖对峙,滟滪堆矗立江心。古往今来,有多少船只破碎葬身于此。今闻已经炸平,舟楫上下,更无顾虑。历人类有史可稽几千年,视为畏途者,亦唯有今日建设之伟大,为民除害有如此者。再下为巫峡,于神女庙前仰望神女峰,亭亭玉立于云雾缥缈之中。宋玉一赋,遂使千载骚人墨客望崖而兴遐想,则文字之功效岂小哉!

再下为西陵峡,将至新滩,暂歇,筏上老大先去察看地形。新滩为冬季川江中最险之处。水流湍急,江水成一横阔短瀑。江中一石,将江面划分为左窄右宽的两个通道,左为人门,右为鬼门。人门水缓,过此尚得为人,而过鬼门则惊波汹涌,鲜有生望矣。我们木筏横度宽阔,只有鬼门可以经过。筏上老大先去侦察,回来后将木筏加固,审查维谨,并要我们将行李悬在空中,离地数尺,准备已定,放筏直下。新滩水急,轮船上行,马力不能胜任,需要绞滩机器以推助之。而此时绞滩机器适坏,以致上下行船只,在此下客以待转驳。有近万人在岸上待船,一齐过来观看我们的“精彩表演”。此时筏工并立筏首,操持定向大木,水声如沸,江面只见白沫翻腾,訇然巨响,盖住人语。驶至瀑布处,数围大木,柔如草芥,弯曲下沉。筏首舵工,水及腰际,在白沫中露出上身,洑流旁溅,筏面水深尺余,幸早将行李悬起。瞬息之间冲过急滩,安然无恙,额首庆幸更生。而余势犹厉,不能遽止,其速如奔,凡十余里才止。是夜宿于牛肝马肺峡下。

再下泄滩,与新滩互为消长,于洪水期间,其险状胜过新滩,而今枯水季节,木筏经过,只觉长波播荡而已。再下为鬼门关,谚语有云“新滩泄滩不算滩,下面还有鬼门关”,则其险势不言而喻。险礁露出水面,廉利如剑戟,中有一石,上镌“对我来”三字。舟行至此,如对准此石行去,反得安然通过。如果稍作避让,反会撞在石上。木筏舵工,不知此理,驾驶失当,妄一避让,遂触在礁石上面,不能再动;如果是木船,则成齑粉矣。但一拆一扎,又将费时。此地在黄陵庙附近,距离宜昌仅有一百余里,我不能为此再等待一个星期,遂雇了小舟,连夜到达宜昌。三峡之行,由重庆出发,历时一月有余,到此结束。

回想一路历经艰险,不特水急滩险,加之沿途盗匪出没,随在可虞。如有一段,木筏贪图赶路,连夜开行,有一匪船尾随十余里,紧跟不放,嗣看我们人多,不敢动手。而在我们后面的木船,则遇到匪船,被抢劫一空。有次停泊尚早,我领了三个孩子,上岸在集上吃了馄饨,遂尔起眼,到夜土匪大呼靠过来。幸而木筏吃水深,只能停泊江心,匪徒无小船可渡,只造成一场虚惊。总之此行冲冒险水,出入盗匪窟穴,艰苦备尝,不能尽言。事后思之,为之色变,可一而不可再。而回想奇丽之观,冠绝平生,则亦不可有二。彭袭明总结三峡之胜,说瞿塘峡如三代鼎彝,巫峡如两汉文章,而西陵峡如六朝人词章,绮丽而趋于薄矣,可谓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