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嫘】
那时候,远古留下的天梯依稀还能交通。
西陵老人负暄闲话说:“天梯有两种,一种是昆仑山、肇山、登葆山、灵山等神山,爬上这些神山就能上天。”老人加重语气说:“山得爬啊。一种是那棵名叫建木的神树,擎天柱地,长在天地中心,爬上这棵高耸入云的大树,能够虚步太清,传说伏羲就是缘建木以登天。”[1]孩子们问:“那神树是西陵河边上的那棵大树吗?”老人说:“不是,离咱们远着哩,远得很哩。”孩子问:“远得很有多远?”老人不耐烦地说:“爬一边去。”
天有九重。天梯入云端,一般人是没有能力跟胆量攀爬上去的,也有几个可着肚子长个胆的好高骛远之徒,沿着天梯攀爬,也不知道啥子原因,总是在中途掉落下来。只有生着鳞羽的神人,地上的仙人,还有得道者有德者,才能够克服一系列不可能,沿着天梯升降,在没有天梯的地方跟云中君打个招呼,改换成云梯,上达九天。上天的这几条道路大家都知道,可真正能够上去的人扳着指头数数也没几个。
西陵老人说:老早的时候见过一个奇人,他朝天上抛一颗桃子,桃子始终没有落下来,他就往地上插个竹竿,顺着竹竿往上爬,去寻找那颗桃子。他顺着竹竿往上爬,竹竿一节一节地拔节往上长,眼看那个人顺着竹竿爬到了云端,眼看着不见竹竿上的人影子,竹竿又缩回到刚才那么短,爬竹竿上的那个人跟桃子一样没有下来。噫兮。竹竿插在那里没人敢动,长成一片竹林,就是西陵之墟的竹林……
那时候,神与人的界限还没有格外分明,彼此尚有往来。人跟神同住在一座山上,一方水塘边,或者一个部落里,互为邻居。人活在神中间,神活在人中间,如同人活在草木虫兽中间,草木虫兽活在人中间。人有人的本事,神有神的神通。人忙人的事情,神做神的事情,有时候神跟人做着相似的事情。神如凡人。人未必知道身边谁是神,神一定知道周围谁是不是神。人见到神,神见到人,分别心也不强,都不惊奇,咧嘴一笑,说些闲话,毕竟是相处多年的邻居。
那时候,火从石头里走出来,普遍地走到人族的家园。
那时候,猪、狗、牛、羊、鸡等动物从西陵的野地里走进人家,成为人家的一部分。走进人家的狗、猪、牛、羊、鸡与生活在自然中的狗、猪、牛、羊、鸡渐渐疏远,家养的与野生的就分别了。
那时候,日子过得慢慢的,日子后面还有日子,日子多的是。白天后面是黑夜,黑夜是做梦的地方。反正每天都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人从睡梦中醒来,迷瞪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不着急起来,先找回丢了一黑[2]的自己,找到自己睡前的样子,找到了,让魂魄跟肉体结合在一起,再慢慢起来。一个人在河这边说句话,自己再绕到河那边,接过话头,自己跟自己接着说。桑伯在桑树下,用桑树枝横横竖竖画几个格子,在这边摆几个石子,在那边摆几个树叶,走一步石子,再绕过去走一步树叶,再绕过来走石子……也不知他玩的啥,反正一玩就到天黑。那时候,没有时间追赶人们,没有事情逼迫人们。内无眷慕之累,外无伸宦之形,眼前无长物,心中无心事,欲望还不那么多,大家都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大家都不讲意义,如同河流不讲意义,大树不讲意义,蜜蜂蝴蝶不讲意义。没有意义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东西南北风吹过,雨呀雪呀洗过,野火烧过。各种树各色草各类鸟各位虫,在众声喧哗中,早把桑伯说的那一声嫘忘记了——
嫘。
天帝知道,在一声春雷中,一个豆芽似的女孩,从天地玄宫深处走出来,走在西陵的百草百虫中,一摇一摇地,齿更发长,走出青枝青叶,走出花红柳绿。走着走着就跟荷花一样高出了荷叶,走着走着就伸手够得着树上的花朵跟果实。得天地氤氲之秀,她出落成为西陵之墟最好看的闺女。
嫘姑娘,眼睛亮亮的像西陵湖水。她款款地从水草丰美的西陵大地深处走来,一步云移,一步花开。花朵模仿她的笑脸,柳枝学她的腰肢,长腿的鹿惊奇她的长腿,春风学她的清爽跟温柔,冬雪临摹她的白净,月亮喜欢她的睡态,河边草地上那群大马小马喜欢看她迈开长腿奔跑。
有一天,一只青鸟扑棱棱来到西陵,站在桑伯种的那棵桑树上,朝着西陵的虚空问一声:“嫘呢?”
众生见这外来之鸟,赤首黑目,声音清亮,一派仙气。就问:“你问的啥幌子?”
“嫘姑娘呢?”
“呀你是说嫘呀,你是说那个爱吐舌头的小闺女呀。”
桑伯靠着桑树睡觉。香草苔藓无语。青鸟的问话桑伯在梦中听到了。他听到周围的声音嚷嚷成一片。
“你说嫘呀,那不——”伸手一指——
嫘正领着她的弟弟,追着花样的蝴蝶找到一个花朵,跟着摇摆的花朵找到小仙人样的蜜蜂,撵着细腰蜜蜂的透明翅膀上发出的嗡嗡声找到蜂蜜之庐,摇动莲蓬样的蜂窝找到里面储藏的用花露酿成的蜂蜜,尝着琥珀样的蜂蜜找到嘴里面的甜蜜。
青鸟跟着嫘——
嫘的小弟弟,贪图蜜蜂屁股后面的一滴微蜜,扯断了一只蜜蜂温热的身子,蜜蜂无血……嫘的脸一沉,说:“不跟你玩了。”背过身去,不理弟弟。嫘还没来得及生气,弟弟“哇”的一声咧嘴大哭起来,他被他弄死的蜜蜂咛[3]了一下。嫘连忙拿着弟弟的小手,拔出蜜蜂的刺,挤被蜜蜂咛的地方,挤出一滴血。嫘吹着弟弟的手说:“看你还招惹蜜蜂不,小心晚上骄虫找你算账。”
万物有神。西陵之墟都知道,骄虫是蜂神。《山海经·中山经》云:“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名曰骄虫,是为螫虫,实惟蜂蜜之庐。”嫘说骄虫的时候,这位不那么令人害怕的小神仙蜜蜂神,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朵花上。它大小跟蜜蜂一样,身体如人,长着两个脑袋,两个脑袋上的两个嘴,正咧着嘴笑哩。
青鸟向花朵上的骄虫招招手,高兴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