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霓】
树认识嫘，树上的鸟、水中的鱼和草叶间的虫子，也都认识嫘。
嫘一出门，蝴蝶蜻蜓笑吟吟地带路，蜜蜂摇动花香，喜鹊麻雀高高低低地伴飞，青蛙用小鼓演奏，斑鸠和杜鹃远远近近地吟唱。燕子猛地飞过来，似乎要撞到嫘身上，翅膀一斜就飞到了空中。叨木官儿把桑葚摇落在草地上，嫘捡吃几粒。猴子摘下一个桃子，抛给了嫘。
今年的头一朵荷花开放了。每一张荷叶的中心，都卧着一滴大而圆的露珠。一阵细风吹过，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在荷叶子上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水痕，也不会滚落下去。一个花骨朵一眼看上了附近的另一个花骨朵，它在水中的倒影去牵人家的手，被一群游鱼搅乱了。一只豆娘立在荷叶尖尖角上，另一只也跟过来……
湖水中的芰荷幻影，让嫘看得出神，直到大滴大滴的雨落下来，把眼前的天空分成了一行行。她连忙折一张荷叶扣在头上，又折一柄荷叶举过头顶遮雨，一脚踩着雷声，与雨脚抢路，一脚踩着雨的脚，踏起水花。荷叶顶着雨，顶着一片饱满密集的点点声响。嫘躲到了大槐树下面。她抹去脸上头上的雨水，用灯芯草扎住长发，看见麻雀、蝴蝶、蜜蜂、蜻蜓等都在树下避雨。暴雨来得急，住在她家的燕子也没来得及回家，站在梧桐树上看着她笑。
“噫，你们几个，光知道自己避雨，咋不叫俺一声？”
远远近近的松针都是明亮的。
鸟虫们听了嫘的话，一起议论着：“就是呀，咋光知道自己避雨，咋不叫姐姐呢？”有的说：“只顾看你的眉毛呢。”有的说：“湿了荷叶雨便休，不用提醒的。”说话的是燕子、蝴蝶、蜻蜓。
“也不怪你们，雨下得太快了，俺也没来得及叫豆娘。”
“豆娘就在你手上的荷叶下呢。”
果然，柔柔的豆娘贴在荷叶下。
豆娘说：“为感谢姐姐，我头一个告诉姐姐，记住呀，我是头一个呀——你眼睛跟我来！”豆娘的翅膀牵着嫘的目光，飞到嫘脚下的花朵上。
嫘往脚下一看，豆娘落在一朵白花的花瓣上，花瓣上躺着一滴水。眼神刚落到花朵的水滴上，水滴的颜色变了，白花的颜色也变了，豆娘的颜色也变了，自己的腿跟脚的颜色也变了，变得五颜六色，地上的草也是五颜六色。嫘好奇地蹲下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彩色的。
嫘有些迷惑。迷惑时，高兴时，被大人嚷时，她总爱伸一下舌头。她伸一下舌头。一抬头，看见一条弯曲的大虫子——五色彩虹就在这一瞬间，从脚下生出，从自己的身体生出，一跃而上，一飞上天，飞到青天白云之间，将半个天空揽在怀里，弯弯地，一头扎进北边的林子里。
“虹！虹！”嫘大声说。她的双手捧起虹，手的颜色立即变了。
蝴蝶、蜻蜓、蜜蜂、豆娘都飞到彩虹中，高兴得手舞足蹈。松树，远处的一群老虎，老虎背上的几只鸟，还有一群鹿，都仰头看天上的彩虹。
狐狸提醒说：“蝃蝀在东，莫之敢指。[7]不要用手指指，因为指头并不干净。”
大象高举鼻子说：“传说虹能入溪涧饮水，我在水边遇见过它，它今儿怎么跑到草地上了？它要吃仙草吗？”
嫘的脑子里空空的，她没有听到这些动物邻居在说啥。众生为虹高兴或者因虹害怕，她都没有注意。她站在虹的这一头，看虹在天空中悬起的空幻之拱门。她在想，虹的那一头是啥呢？
她悄悄从身边抓一把虹，紧紧地抓在手心中。
忽然，她的脑子里啥都没有了，空得啥都没有了。不知谁指挥着她的双脚，朝着虹的那一头跑去。是的，她只能跟着自己的脚跑，感觉自己几乎追不上自己的脚，她甚至担心自己被双脚甩掉了，担心自己跟不上了。
嫘的眼睛一直盯着虹，生怕它忽然消失了。
嫘说：“虹，你一定等着我，一定等着我，让我看看你的那一头是啥样子。”
嫘不知道是自己的脑子还是心里在这样想。想是想的事。跑是脚跟腿的事。脚跟腿在下面跑，嫘跟着脚跑。
嫘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一把虹，飞跑着。
一只白鹭，抖落身上的落花和水珠看着嫘。一群喜鹊喳喳叫着前前后后追逐着嫘。一群蘑菇，一条腿站在那里，踮起脚看着嫘。一只豹跟嫘比着速度。几只小鹿四蹄生风，学习嫘奔跑时的好看姿态。
嫘一定有急事。草木闪身给嫘让路，蒺藜变软，藤条缩短。草木的影子在一旁牵着她推着她，一起奔跑。水中的鱼飞起来，荷花也飞起来。
虹越来越近了。
兔子以为豹子在追赶嫘，伸出后腿，把奔跑的豹子绊了一个趔趄。
虹的另一头就在前面，就在前面那棵大树的后头。
嫘的脚步慢下来，平静下自己的心跳，轻手轻脚地向那棵大树走去。
虹的一头，果然就在大树的后头。
虹落地的地方，坐着一个人，蛇身人面。
嫘的心里咯噔一声。
嫘看见他，并不害怕，唯有好奇。她走过去，问：“哎，你是从彩虹上走下来的？”
那个人抬起头，看着西边的日头说：“我从轩辕之丘来。”
嫘看他的脸，见他的脑门高高隆起，心里喜欢着这样的额头，问：“你是彩虹人吗？”
“我是轩辕。”他站起来，看着日头说。
嫘看，他的个子真高呀，高她一头。嫘说：“轩辕之丘我听说过，你是做车的轩辕？可是，你不是彩虹人，你怎么坐在彩虹里头？”
“我坐在彩虹里头？”轩辕低下头看见自己果然在彩虹里，“呀，我看你五色面孔，五色身子，自带光环，你也站在彩虹里呀。”
嫘低头看自己，自己脚下也生起一弯彩虹，与轩辕身上的那个彩虹并列。
天上的彩虹，有时是一道，有时是并列两道。《毛诗正义》引《郭氏音义》云：“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雄曰虹；暗者为雌，雌曰霓。”虹霓之见，古人认为是“阴阳交”。
“噫，咱俩都在彩虹里。”
嫘看，这个英武的男子脸上竟然露出孩子般的神情，孩子般的笑容呈现在一个坚毅的脸上，多么可爱。
嫘说：“哈，你坐在彩虹中，被彩虹染成这个样子了，怪好看的，我还以为我遇见了天人。”
轩辕的眼睛从嫘的脸上移开，纵目彩虹。他说：“我都没有注意啥时候出了彩虹。”
嫘看，他的目光深邃有神，比西陵湖深，比玄珠还亮，这样的眼睛会把人吸进去。嫘感到他看她的时候，自己的脸都被他照亮了。
轩辕说：“老人们说，每道虹都有两个脑袋。”[8]轩辕闻到一种婴儿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气息，这种令他喜欢的气息来自面前这个闺女。
“俺知道虹有两个脑袋，俺就是从虹的那头追过来，手里还抓一把那头的虹呢，你看。”嫘松开手，一把彩虹从她手心飘出，融入虹中。
“你从虹的那边过来？”
“可不是吗，过来遇见了你。”
“真巧哇，遇见了虹，遇见了你。你叫啥名字？”
嫘看着日头说：“我是嫘。”
一声雷声响起。
“我知道了，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吃桑叶吐蚕丝的女子吧？”
“快看快看，虹要走了……”
目送彩虹淡去。轩辕说：“你看我猜的对不对，你出生时，天空的雷炸响了，你生下来。”
“你怎么知道？”
“我想着嫘出生时，天上打雷了。”
“娘告诉我，生我时，天上打雷，大人的脸都变了颜色。”
“你就是那个养蚕抽丝的嫘，西陵之嫘，一定是你了。”
嫘扑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的轩辕，忘记了回答，其实也不用回答。她幸福地伸了一下舌头，心想：轩辕也知道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