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蚕认得嫘的脸。蚕听得懂众生的言语,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蚕轻轻地说:“嫘,我不跟你一起吃素了,从现在开始,我得拒绝食物。”
嫘看见蚕抬起脑袋跟她说话,只是没有听懂蚕在说什么。
蚕说:“我得为自己造一个屋子,不让人进来,不让任何生命进来,连眼光、阳光、月光、树叶的光,等等光,都不能进来。”
蚕围绕自己的身体拉丝建网。蚕用尾部勾住桑枝开始吐丝,一吐为快的样子。
嫘把村里的小姐妹叫来:“看呀,蚕会吐丝。”
一群姐妹看着小得柔软得让人心疼的蚕娃娃,不知道它小小肚子里藏着多么长的丝,在一起议论起来:“它吐的丝,比西陵河长,比从云彩上下来的雨线长,比彩虹长,跟风一样长吧?”“跟天梯一样长吧?长得能从地上扯到月亮上吧?”“日头光线是日头上的蚕宝宝吐出来的吧?”“晚上亮亮的天河里面漂着一河蚕丝吧?”
小姐妹们走了,她们去杏树下捡吃熟透掉下来的黄杏,去桃树上摘吃染红了尖的桃子。嫘不舍得离开,一直在看着蚕宝宝。
蚕不停地吐丝,不停地吐出丝,用丝把自己包裹起来。
嫘看见,丝线围拢的茧里面,影影绰绰是蚕吐丝的身子。
嫘说:“你怎么把自己圈起来了?你怎么不吃桑叶了?你是不让俺见你啦?”
嫘想起家里的猫,不让人看它吃老鼠,人一看它就呕吐。猫妈妈生下小猫也不让人看,人一看,它就把小猫叼走,换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住。
嫘说:“蚕宝宝,吐丝累了,歇会吧。你要把自己吐干吗?”
嫘饿的时候,对蚕宝宝说:“你饿不饿?你出来吃饭呀。”
蚕一圈又一圈地编织,一心一意地用自己的丝编织自己的天地。它牵住日头的光,牵来四面来风,织进嫘的声音,带着桑树的气味,建一间人族没有的房子。
嫘说:“你把自己圈进去,你不出来了?”
蚕用自己的丝把自己围困起来。它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放自己出去。它不说话,最后看一眼嫘,看一眼天空跟桑树的影子,将最后的光线挡在外面。这是一间罗网天地的古宅,一间悬空的房子,一所自己从里面建立起来、自己却无法走出去的远离喧嚣的斗室。自小门户,自我禁闭,不再合群,无须兄弟姐妹陪伴,自绝于桑叶和桑树上面的天空。
这个房子,小小的,不要门窗,告别天空、白云跟春风,不让阳光跟雨水进来,谢绝外在的声音,谢绝身外之物。里面的摆设,减之又减,谢绝一枝一叶,直至空虚。蚕就这么孤独地决绝地自个儿把自个儿封闭起来,只有林子深处古老的寂静悄悄地跟了进来。
蚕自己跟自己说:“好了,这个用一根丝编织起来的白屋子建好了。”它环顾四周,这边似乎有一丝风进来,赶快吐丝弥补;那边的茧壁好像有微弱的阳光透进来,用最后的丝把阳光扭转到别处。
一只蚕,一肚子蚕丝,不多不少,不长不短,正好可以建立起来一个蚕茧。
蚕完成了自己的茧屋,完成了以柔和线条为风格的室内装修,寂静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蚕谛视带着自己唇印的微小、完美、恬静的白屋子,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赤身,它知道它已经藏进自己的内在世界里。
蚕进入茧,茧遮蔽蚕,蚕与茧寂寂不分,进入内在的安稳秩序。
蚕固守茧中,固执地把自己活成蚕蛹。
嫘看到,桑树上结出了一个个白果子,她叫它蚕茧。
只几天工夫,桑树上长满了黑的红的桑葚,黑的红的桑葚之间结满了白白的蚕茧。这是白白净净的果实啊。
桑伯唱道:“一虫生来姊妹多,一起吃饭各垒窝。”
嫘作歌曰:“小白胖子,建白房子,住了进去,没门没窗子。”
嫘想,蚕怎么出来呢?
嫘知道,茧是蚕的造物,每一个茧里都有一只蚕,那么多的蚕都躲在各自的茧里面,就像每个鸡蛋里藏着一只小鸡。小鸡会叨开蛋壳,蚕会爬出茧室吗?
若干年后,人们发明了一个词叫“作茧自缚”。作茧自缚之茧,已从茧的本义中抽身出来,如同蛾从茧中脱身而出,向着广阔的天空飞去。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