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殇】

【腰殇】

暗夜中,嫘在睡梦中想把手搭在黄帝身上,手没有找到黄帝,她翻了个身,一摸,仍没有摸到,再摸,还没有摸到。她突然惊醒,坐起来,想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这是深夜,黄帝正在外边跟人打仗。这样的夜晚有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从黑暗中看见屋子里的微明。鸡叫了,微明越来越明,熟悉的墙壁清晰起来。在看不见的远方,黄帝正在打仗,那么多人在打仗,肉身流血,有人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再也回不了家了。许许多多这样的夜晚,嫘就这样想着,再也睡不着了。只有黄帝在她身边鼾声如雷地睡着,她心里才是踏实的。

这天夜里,嫘祖弯着腰,看了一会儿睡着的黄帝,才慢慢地躺下进入黄帝的鼾声里。如今只有躺下来时,她的腰才能直起来。闭上眼睛,蚕房的情景就涌现出来——

……嫘祖的手不停地摆弄蚕丝。她的手被神灵扶着,手上有一千只手一万只手。经经纬纬,清清晰晰。缠缠绵绵,唧唧叽叽。莺莺燕燕,喃喃絮絮。开开合合,弯弯曲曲。嘈嘈切切,缓缓急急。盘盘绕绕,茫茫迷迷。明明暗暗,恍兮惚兮。荡荡默默,影影绰绰。飘飘渺渺,闪闪烁烁。采采叨叨,缕缕丝丝。牵着丝线,就是牵着流水春风;翻手覆手,就是白云白雪。

让每一根丝站好,让每一根丝排队,让每一根丝打坐,让每一根丝牵手,让每一根丝唱歌,让每一根丝发光,让每一根丝穿上盛装,最后让每一根丝作为丝在牢记自己中忘记自己……

方雷氏说:“嫘祖多少天没有梳头了?”

素女说:“嫘祖说没空梳头。”

嫘祖对素女说:“帮我挠挠痒痒,上边,再上边一点,下边,左边……右边,真笨呀,还是俺自个儿挠吧。”

……做好的旗帜送到前线去了。

这时候,嫘祖看东西,得把那个东西放到眼下,得弯下腰来才能看见……

嫘祖说:“素女,帮我梳梳头吧。”

大战之后,黄帝到娘的坟上磕了三个头,来不及理睬跟在屁股后一个劲喊爷爷爷爷的小屁孩,咚咚地来到蚕室,见嫘正弯腰捡着桑枝上的残叶,黄帝从后面把她抱住了。

嫘的心咚咚咚咚地跳。她问:“……打胜了?”

“胜了!”

“俺天天把指甲掐进肉里。”嫘喘口气,吃力地直起腰,双手反搂着黄帝的脖子。她要像年轻时候一样,一纵身,翻卷到黄帝的背上,让黄帝背着她。

黄帝也想好了,等到嫘祖一翻到他背上,他背上她就跑,一直把她背到明堂,让嫘祖跟自己一起,坐在明堂中央的椅子上。

嫘祖一纵身,身体没有翻卷上去。她不甘心,再一次纵身,还是没有翻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