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之龟

中国,民族之龟

我的朋友梁凯(音译)穿一件蓝色丝绸马褂,外罩一件黑色亚麻衫,头戴一顶满族人的帽子,和我一起站在船头,遥望越来越近的中国海岸。

阴雨的清晨,灰色的天和海,饥饿的海鸥在我们头上盘旋。雾蒙蒙中,一个个小村庄呈现春色。“中国……中国……”想到这,我的心剧烈跳动。

中国小船,船头高高翘起,绿色,红色,船头雕龙,黄色小人在帆绳上爬上爬下,辛苦劳作。一条小渔船,大胆地和我们大船擦边而过。两个中国人站立在船上,把一张大网撒向海面,另一个人盘腿坐在后面,双手紧握舵把。他们的白牙闪了一下光,立刻消失在波浪里。我仅仅看到了船头的龙,黑色,橘色条纹,张口,像火一样的舌头伸出来。它红红的大眼睛盯着带泥的水,仿佛驱赶波涛里的恶鬼。

我的朋友梁凯用他瘦弱的手指摩擦一串琥珀,他的小眼睛微笑着。在船上我经常看到他把手放进水罐里沾上水,然后慢慢抚摸琥珀。“这样,就能保持我们手指皮肤的敏感性。你知道这在生活中多么有用吗?爱,拥抱,水果,贵重的木材和丝绸面料,都需要细腻的皮肤。思想也如此!”

现在,又听到他那甜蜜的、低低的、稍微带点讥讽的声音:

“您已经靠近天国了,这是用河流冲积下来的泥和灰——我们祖先的毛,脑和肉——建成的。您将怎么理解呢?”

“我不是来理解的。”我受了这个中国老人的讥讽和疲倦声音的刺激,回答,“我来这里是为了满足五个感官的快乐的需要。我不是社会学家——感谢上帝!也不是哲学家,更不是游客。”

“那你是什么?”

“一个有新希腊勇气的古希腊人说过,灵魂是触觉的训练。我就是这样的灵魂。一头被驯服的用五个感官触摸世界的动物。我来这里,为了尽力履行自己的义务。这样,我既不怕讥讽,也不惧失望。中国对我来说,是一片草原,那里可以放牧我的五个感官。”

魅力无穷的中国人闻了闻琥珀串,微笑了。

“您看,”他说,转移话题,“当你摩擦琥珀时,它的味道很特别。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在冒火……”

我们沉默了。太阳升高了一些,中国的海岸线越来越清晰,开始稀稀疏疏出现一些泥土房。它们背后,是你可以猜想到的中国巨大的身躯。广西、湖南和四川的无边无际的泥土平原和广袤的“中国平原”,长数千公里,宽500公里,哺育着2.5亿生灵。

山逐步升高,越往西行,地形越高,直到神秘的西藏和常年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在高山峻岭之间流淌着巨大的河流:黄河、蓝江[1]、西江。在北方的高山上盘踞着一条长3300公里的巨龙,它高8至10米,守卫着边界——中国长城,是唯一一个能在月球上看到的人类的工程……

在这个无际的黄色磨盘里,像蚂蚁一样爬行着5亿身躯:苦力,官员,商贾,渔夫,农民。一些人留长辫子,一些人剃光头。北方人高大、健壮,有彪悍的蒙古人血统。南方人纤弱、瘦小、头脑灵活、行动敏捷似猿猴。

是封建王朝?是共和?是共产主义?都不是,是混乱。将军被买来卖去,从一个军营调到另一个军营,后面跟着一条彩色的队伍——饥饿的、衣衫褴褛的人群。谁出钱多就卖给谁!日元、英镑、美元、卢布。没有祖国,没有统一的民族,没有统一的语言,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宗教。大杂烩。而每一个中国人在他黄色的胸膛里都有一个灵魂。野蛮和精心策划的没落,老年的痴呆和原始的速度,无神论和神秘复杂的宗教观念,麻木不仁和突发的无法控制的疯狂,无法忍受的肮脏和附近的茉莉花、石榴花……发疯的双唇吐白沫,突然,一个年老的官员走过。他面孔安详,你感到,他经历了所有的呼喊和嘲笑,在他的双唇上只留下了生活的沉淀——微笑——哲学最高的花……

地球上最令人不可思议的虫子是蚕,它才是中国真正的象征:整个身躯和嘴趴在桑叶上,吃,排泄,再吃……一个微不足道的、肮脏的、只有两个鼻孔的小虫子。但是,突然,食物变成了丝,而这个可怜的蚕却蜷缩在想象的财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虫子会展开两个白色的翅膀腾飞。没有哪种文明能像中国文明那样诗意盎然和敏感聪慧。没有人能像中国人那样有从泥土中彻底解放的精神。用什么方法?用最保险的方法:“遵循事物的规律。”诚如一位中国哲学家说的那样。正像蚕那样,尽量多吃桑叶,尽量充满肚皮。

在这里,一切都是神圣的。因为一切都来自精神,从精细的和不可名状的原料回归到精神。泥土是用祖先腐烂的身躯合成的。空气像水一样浓密,因为充满神秘的力量,超越人的忠厚和狡狯。道,最原始神的力量,无处不在,把一切神化。有一天,一个人问最有学问的庄子:“你所说的道在哪里?”“无处不在。”“告诉我到底在哪里?”“就在那个蚂蚁里。”“还能更低吗?”“是的,就在小草里。”“还能低,更低吗?”“是的,在这块石头里。”“再低!再低!”“是的,就在人的粪便里!”

我们驶进港湾,停靠在北平附近的港口城市天津。用河泥和牛粪搭建的房子,穿黑色男人长裤的女人,臀部巨大,坐在田埂上给孩子喂奶,另一些罗圈腿的女人像喜鹊一样跳跃。一些孩子衣衫褴褛,另一些全身裸露,肚子浮肿,在泥土中哭叫。男人们并排坐在门槛上,无忧无虑,神气十足地谈天说地。

“你的感官怎么样?”我的朋友梁凯微笑着问。

“很好。”我回答,“道无处不在。”

我的朋友沉默了一会儿。他黄色的、如刀刻的面孔严肃起来。你在他完美的性格里,在他眼睛的闭合中,在他双唇的动作上,在他高高的无皱纹的额头,感觉到了久经锤炼的古老种族。如同蚕,在他最后的高级发展中,肉体是透明的,充满蚕丝。片刻后,他说道:

“你不要以为能在中国很容易地放牧你的五个感官。你需要坚强的神经。你要承受得住肮脏,难闻的味道和裸体的场面,饥饿和疾病;要承受厌恶。你会看到白人如何吸中国人的血而中国人却无动于衷,却微笑。这对你来说不容易,需要巨大的承受力。我记得……”

他又停住了,好像在迟疑。他的眼睛从上到下很快地扫了我一遍,仿佛要把我看穿。想了想,突然决定,说:

“记得我年轻时,从巴黎回到祖国。我在那里结束了学业,把新思想带回了祖国。我的父亲,一位老官员,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有一天,他接到一个请帖,红纸上写着粗大的墨笔字。他把我叫过去。‘你去吧,’他说,‘你给我们从巴黎带来了新思想。这餐饭对你有好处。’

“我去了。是个夏天,一个很大的官员宅院,宴会在花园举行。客人都是高级官员,大部分是老人,小眼睛,好色的双唇,学者的双手。宴会是为一个有钱的客人举行的。也是个老人,他身穿丝绸,黑色的礼帽上有一块昂贵的红宝石。他被安置在主宾位置,面对门,座椅高高的。在他对面,举行宴会的主人谦卑地坐在小板凳上。饭菜丰盛,我们不断向老人家致敬,为他敬酒,祝他健康。他稳坐中间,面带微笑,威严而可亲。宴会最后,主人起立,拜他三次,祝酒。他说,多年来他仰望苍天似的敬仰这位客人,今天终于期盼到这一时刻的到来。这样一位贵人能光临他的寒舍,他感到不胜荣幸。今晚,他能目睹贵人尊容,荣幸之至!

“老人表示感谢,夸奖饭菜、花园和客人们。又坐了一会儿,我们谈论花、女人、月。然后起立,宴会结束,大门打开。估计已是子夜。我们站立两旁,老人在中间走过,我们深深鞠躬,头都快碰到地了,向老人致敬。他豪华的轿子来到门口,停在那里。老人穿过花园,来到门口。抬脚跨门槛。

“就在那一刻,从人群中跳出一个人来,抽出剑,迅雷不及掩耳地砍下了老人的头。无头的身躯站立了一刻,左右摇晃,最后一声不响地倒在了路中间。轿夫深深鞠躬,拉上轿帘,仿佛老者已经上了轿。主人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关上宅门。”

我的朋友梁凯微笑着看我一眼,沉默了。

“为什么要杀死他?为什么?”我喊着问,毛骨悚然。

“老人决定死,”我的朋友平静地回答,“他要用死来抗议国家的没落。也为了支持从国外归来带来新思想和白色上帝的年轻人。他和他的好朋友、宴会主人协商好了。一切都按传统安排得严丝合缝。我看到你被惊吓了。要坚持!要坚持!我们到中国了。”

[1]即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