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和死亡
有一天,在北平一条小胡同里,我看到了精彩的,莎士比亚戏剧式的一幕。一支五颜六色的队伍前,两个头戴漏斗式帽子、身穿落地长袍的人在领路。两个人中间是一个光头胖人,他肩扛一个纸做的女人,那纸女人浓妆涂抹,和真人一样大小,有节奏地在空中左右摇摆。后面是一个棺材,架在横木上,由16个人抬着行进。再后面是一群穿戴像叫花子似的人群,女人都身穿白衣,挥动双手,面孔冷酷。行走匆忙,又哭又叫,消失了。
“这是什么?杂技吗?化装游行?广告宣传?”我问我的同伴,一位北京大学的教授,他在中国已经十二年了。
“不是,”他笑着回答,“是出殡。一个姑娘死了。你没看到她的纸人吗?”
“出殡?怎么这样热闹?为什么又那么急急忙忙?”
“因为要吃饭。因为这群穿孝衣和披麻的人,上帝知道他们几天没吃饭了,要去吃饭。死者的亲戚,‘为了自保’,讨好死者灵魂,倾其所有来操办丧宴。这些平常的小气鬼变得铺张浪费了。”
“难道中国人很怕死吗?”
“不,他们不怕死,而是怕死人。中国人只有在死后才得到巨大的力量,人们像怕鬼、怕神一样惧怕死人。在咽气前,人们要把他放到一块木板上,抬出卧室外。因为他们相信,不这样做,灵魂会留在卧室里,和肉体分离,可能附着在床上、家具上、墙上。灵魂占据了卧室,其他人就不能再居住了。那时,只好彻底翻修卧室,毁掉所有的家具,让灵魂离开。把死者放在卧室外,给他穿上最好的衣服,然后在他的枕头下放一块白布,象征公鸡。有时,要把一只活公鸡捆在死者的双脚上。公鸡会在下面的世界给他带来好运。你知道为什么?非常简单,因为‘鸡’与‘吉’的中文发音特别相像。棺材也非常重要,如果一个人死了,没有装进棺材就下葬,那算倒大霉了。死者一定要变成恶鬼来折腾活人。所以,送给中国的死人的最好的礼物是一口棺材!”
我们安静地散步,谈论死亡,观看商店门上混杂的各种颜色的雕刻和飘扬在空气中红色、绿色的写有大字的条形旗。在所有的院子的门槛上,可怜的女人们用一点点的水洗衣服,或者梳头,或者给孩子或者给她们的男人洗澡。看到她们你会觉得,她们很可怜,你会忘掉她们的肮脏和丑陋,会情不自禁地尊重她们神圣的使命。如果没有这些勤劳的女人,那些男人们会被肮脏和虱子吃掉。她们是男人的马夫。
我的同伴已经习惯中国这样的景色,他安详地继续讲述自己的想法:
“在中国,神不是菩萨,不是孔夫子,也不是道。中国真正的神只有一个:祖先。崇拜祖先是中国最古老的宗教传统。人一旦死亡,到下面的世界,便具有了危险的力量,所以我们必须讨好他们,不让他们侵犯我们。只有一个人可以做亡者和活人之间的中间人:儿子。儿子每天要给死者上供:花,饭菜,祝福,还要严格遵循死者生前的规矩。如果稍有不慎,就会不仅给你,还会给你可见的和不可见的全家带来不可挽回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后果”。
我转向他:
“可见的和不可见的?”
我的朋友微笑了:
“中国的家庭不仅是可见的,不仅由活人组成。还有另外两层不可见的:下面一层,地下,那里是古老的先祖;上面一层,等待出生的下一代。活着人的表现决定全部大厦的兴旺或者毁灭。
“没有男孩子的家庭就倒霉了,将消失。因为只有男孩才能向死去的人上供或者祝福。女人是不算数的。她们什么也不是,只是‘花瓶’。那个永恒的元素,不死的水,是男人掌握的。
“死人统治中国。他们远比活着的人多。他们没有死,活着和统治着每个活人,是死去的人主宰着活人的一切行动。指导现在并创造未来。所以,我们只有一个最高义务:以宗教的恐惧听从古老的声音和完完全全遵循哪怕是最小的程序。这些程序不仅是空洞的形式,是我们深层情感的外在表现,是我们灵魂的躯体。
“如果没有这些程序,灵魂实质就无处着根,就会消失。
“死人是中国的基础,不是他们的骨头,而是他们的精神。那一天对死者的崇拜动摇,中国就会倒塌下去。”
“我看,”我回答,“您说的这个中国将会倒塌下去。‘科学之光’很快会来到这里。”
我的朋友遗憾地回应:
“已经来到这里了。前天,我从一本中国杂志上读到了一个宣言,这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年轻人为‘唤醒’人民写的。‘我们,年轻人,公开宣言,我们是实际主义者。我们宁可要一篓粪,也不要给祖先的一篓神圣的许诺……”
我的朋友突然沉默了。
在一个菜铺前积聚了许多人,还有穿黄色衣服的警察。一个人站在高凳上,正把一根绳子从门框上解下。
“一定有人吊死了。”我的朋友说,“我看看去,一定是为了报复。”
一会儿,他回来了。
“他成功了!”朋友笑着说,“菜铺老板借给一个苦力一点钱,苦力用房子做抵押。苦力无力偿还,老板收了他的房子。那个极其狡猾的苦力怎样才能报复他?昨晚来到老板家门口,吊死在他家门上。”
“他为什么不杀死老板?”
“他傻吗?如果杀死老板,他和他的家人就会有麻烦。况且,如果苦力杀人后自己也死了,就不会按程序给他下葬,他的灵魂将永世受罪。现在可好了,所有的麻烦都转嫁到老板头上了,法院会剥夺老板的一切来赔偿苦力家属。还有更重要的:苦力将光荣地走向坟墓。他得救了!您别忘了,在中国自杀是最习惯的行为。小孩自杀怕大人打,妇女自杀为了逃避婆婆的惩罚,男人则因为嫉妒、复仇、自尊和贫穷自杀。如果你用不适当的方式驱赶一个乞丐,他在你家门前自杀,你算倒霉了!法院,罚款,丢人现眼!两个商人竞争,一个感觉要失败,就到他对手的商店去上吊。这样,他的对手也完了。一个人打官司输了,要求再审,被拒绝,他就死在对手的家门口。法院只好重审,在一般情况下,法官在死者光环的照耀下,都改判死者胜诉。
“上吊是中国人最习惯的自杀手段。然后是服毒和用刀片。自杀者为了确保他的死会毁掉对手,一般都在自身皮肤上写明自杀原因,谴责对手。所以,中国人怕对手用自杀来报复他。一天夜里,一个贼入室去抢一个农民,拿起口袋要走。‘可怜可怜我吧,留下我们的口袋!’农民求贼。贼撒脚就跑。‘可怜可怜我吧,’农民又喊叫,‘你要不还给我口袋,我就去死!’贼一听吓坏了,赶紧回来,把口袋交给了农民!
“对我们来说,中国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另一个世界的人。最起码的道德,例如:怜悯之情,他们没有。一切只从利益出发。要做一件好事,必须有利益。如果你摔倒在路上,或者你的车抛了锚,中国人会围过来,无动于衷地看着你,笑你。只有你掏出钱来付给他们时,他们才会帮助你。如果你问路,他们会故意说错方向,迫使你付钱后,他们才告诉你正确的路。‘怜悯’两个字在中文的书写中和好心肠、被感动这样有‘心’的情感字毫无关系。‘怜悯’两个子书写时,没有‘心’在里面。
“同样,中国人不知道感激,没有感恩之情。一次,一个郎中治好了一个盲人乞丐。盲人看到了光明,您想盲人会怎样做?盲人要求郎中赔偿他,因为他不再是盲人了,没人可怜他了,没人施舍给他了,他丢了饭碗。!”
我的教授朋友安详地看着周围中国人蚂蚁般的生活情景,沉默了。我在训练自己的感觉器官来适应环境。奇怪的魅力,危险的、无耻的好奇,黑暗的欲望,让我去触摸这块土地上所有的可疑的身躯……
我的朋友打破沉默,微笑了。
“对于一个白人来说,生活在中国是困难的,困难的和危险的。中国人是冷酷的,报复心强的,贪得无厌的,肮脏的。但是,在每一个中国人后面,都是无边无际、充满神秘的整个中国。在这里,人有深度,他的根扎得很深,在泥土和肮脏中蔓延。根越深,花开得越高。花,中国的文明,有无法描述的魅力。因为你会感觉到,肮脏的人人升华了,变成了精神。你会高兴,因为贪婪和冷酷被战胜了,和宇宙温顺地结合了。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方面,庄子教导他的同胞——有理智和逻辑的中国人:‘在无为中休息,你会看到世界多么美好。你像蛇一样蜕皮,把大脑从嘴里吐出来。和空无亲近。’在另一处他又说:‘在圆圆的天空下,除了秋天的小草,什么也不存在!’当死亡临近庄子时,他的学生们准备给他办一个盛大的葬礼,他笑了:‘大地做我的棺材,天做我的棺材盖。太阳,月亮,星星悬挂在我的坟墓上方,那是最好的装饰;你们还能奉献更好的吗?不要给我举行葬礼。我不要坟墓!’‘可是,’他的学生们抗议,‘乌鸦会吃掉你!’‘如果你们不埋葬我,乌鸦会吃掉我。如果把我埋在土里,蛆会吃掉我。我为什么要偏向一方而冷落另一方呢?’
“中国人很善于抓物质,吃它,喝它,占有它,这里诞生过一个诗人,他在诗句中所描写的境界,莎士比亚只有在他的晚年才能达到:在梦中,我是一只蝴蝶;醒来,我看到我是一个人。哪个是梦?人?蝴蝶?也许都不是。我说:我醒着。也许我应该说:我蜕变了?在公元10世纪另一位中国诗人,司空图,他唱道:让我们在松树下建一个小屋——在那里我们光头作诗——不要去管东,也不要去管西!”
把黏黏的泥土变成空气中的歌,这就是中国不可战胜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