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戏剧
今天,李老太太庆祝她的90大寿。她的重孙,我在一个官员宴会上认识的外交官,清晨给我打来电话。
“是一次了解中国家庭节日的好机会。我老奶奶庆祝90大寿。我接您来祝贺她。她有长长的假辫子和一双小脚,您会喜欢的。可别忘了,对她说好话,夸奖她的美丽。她一高兴,会赏给您一把古老的丝绸扇子!”
老太太家很大,单层,像土耳其专员的公署。像所有中国的庭院家庭一样,入口处有一堵屏风墙,阻挡路人目光直接看到院子深处。这就是著名的照壁,防止恶鬼进入的盾牌。恶鬼是什么呢?当然是过路人向院子投来的目光,照壁挡住目光,不让它们看到院子里的女人们。
我们绕过照壁,来到一个装饰一新的大院子。在竹竿上、墙上、门窗上、树上,到处飘扬着宽宽的红色长条旗,上面写着金色大字。
“这些是老奶奶接到的祝贺词。”外交官解释说,“写的是:青春永驻!祝您见到第五代孙!寿比南山!”
老太太的老年儿子、孙子、重孙子都来迎接我们。
“从老的葡萄藤上分出了82支!”外交官小声对我说,“茂盛的葡萄园!”
我们走进大厅。大桌子,小桌子,椅子,帘子,屏风,这和日本的俭朴相距多么远啊!在一张放满靠枕的大椅子上,坐着老太太——一位愉快的黄种人老太太,她的小脸像一个枯萎的苹果。一个重孙女拿一把鸵鸟毛扇子为她扇风。在她的下座是她的两位老年朋友,目光痴呆。但是,老太太的两眼闪着愉快的光芒。
“希腊人。”我走近时,她的朋友介绍说,“希腊人!专程来祝贺您大寿。”
老太太问什么。
“她问,”朋友解释,“希腊人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她,”我心里说,“是中国人一样的人,在地球的另一边,官方人,老黄历人和食人的人”。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铜锣敲响,深处一个门打开,出现一个更大的厅。摆满座位,坐满了客人。大厅深处,有一个舞台,挂着帘子,仿佛是幕布。
“这是什么?”我问朋友,“演戏吗?”
“老人家已经不能去戏院了,戏班子来到老太太这里,演几个逗乐的喜剧,然后在院子里开餐。放鞭炮,驱赶恶鬼。走,找个座位,马上开演了。”
端盘子的跑来跑去,茶、甜食、水果、柠檬水。在多彩的舞台上,一把写有黑字的大扇子:“您可以把演出看成真或者假。生活就是这样的。”
大幕拉开。两个打扮成女孩的男孩愉快地像猫一样叫唤。中间上来一个年轻人,手拿宝剑,头上戴翎。两个姑娘冲上前去拥抱青年,开始爱情游戏,看哪个姑娘能赢得小伙子的心。一个姑娘苗条细长,像鹤。另一个短粗胖,像海豚。可怜的青年不知道选哪个好。就像一头又饥又渴、因为在水和草之间不知先吃还是先喝,犹豫而死的驴。他看丰满的姑娘,惦着苗条的姑娘。看苗条的姑娘,又惦着丰满的姑娘。最后他拔剑自杀,解脱了。
演员们的语言和形体无法描述。他们的身体像皮筋一样柔软,弹跳高,落地无声,舞蹈美。世界上没有像他们这样生来就比魔术师和杂技师更灵活的人了。他们战胜了引力规律。我在南京看到过一个女子,她能在绳子上行走和跳动自如。
“中国人最大的爱好有四,”我的朋友对我说,“赌、嫖、毒和戏剧。这来源于要逃避现实生活的欲望。中国人的生活只局限于需要,其余的,除了醉,还有什么欢乐?只有醉,才有希望看到财富、女人、梦、诗。所以,每当一个戏班子经过一个村庄或者小镇时,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和工作,关门谢客,拿着席子、小桌子、小凳子,积聚在搭台唱戏的广场。在那里,他们忘掉了日常的烦恼,半闭双眼,沉湎于舞台上的唱词、音乐、色彩和梦幻中。邻近的学校也停课,穿上好衣服,都来看戏。唱戏的村子最幸运,因为村民们敞开胸怀接待客人。鸡窝的鸡没了,瓜地的瓜没了,全年的积蓄一周内都花光了。中国人乐于承受这一切,因为看戏的喜悦战胜了吝啬。把一般的逻辑忘掉了,另一个伟大的灵魂出现了:神秘的欲望,东方的女人,把一切都看成是戏剧。他们知道,人生本身就是一场戏,我们只扮演规定的角色:她扮女人,他扮男人,他扮两个角色;一些人或者扮傻瓜,或者扮英雄,或者扮乞丐……”
我的朋友讲述着,我的头脑中盘旋出我在中国大街小巷看到的一系列景象。中国人对喜剧的喜爱是深深的:两个中国人站在路中间吵架,于是,周围的人作为观众欢乐地围过来。主角骄傲地看着人群,扔掉帽子,敞开胸襟,开始演出。每一方都大声呼喊自己有理,捶胸,下跪,寻求公正。但是,实际上,他更关心的不是公正,而是中国人更深的需求:挽回自己的“面子”。要证明他有理,让人们为他喝彩。一个官员被判处绞刑,他最后的愿望是什么?要求给他穿上最好的衣服,为了“面子”、自尊心。
幕间休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盛满各种水果、点心的盘子端来端去。女人们裸露大腿,光彩夺目。黄昏,像穿橘色长袍的佛教小和尚一样,悄悄从敞开的门进来了。
又敲起锣,打起鼓。音乐刺耳,乐器像叫春的猫一样在头上震动。我无法忍受,在院子一个角落坐下。老太太身旁的两个老者之一也出来了,他摇着扇子,看到我,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们开始谈话。他讲一口古怪的法语,曾经是中国驻法大使。那些日子一些令人不安的电报传来:共产党在四川向北平方向推进。日本离开满洲里,也列队向北平行进。
“你们不害怕吗?”我问老者。
老者只是微微一笑:
“共产主义年轻。日本年轻。中国是不朽的。”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
“您知道吗,在大象身上有许多皱,里面集满寄生虫。许多鸟飞来,落在大象身上,啄食寄生虫,为大象清理身体。中国是大象。”
“难道您不怕中国的其他敌人吗?更大的,比方说,鬼,水灾?前几年,扬子江泛滥,淹死了3千万人。”
老者微笑着看了看我,耸一耸肩:
“3千万算什么?”他说,“中国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