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公主和黄色的珀西哈里斯

一位公主和黄色的珀西哈里斯

单宝钗(音译)公主穿一件紧身金黄丝绸旗袍,戴长长的绿宝石耳坠。眼睛黑黑的,涂有眼影。当年曾在皇宫里居住多年,现在,皇宫荒凉了,只好住在这个有着独立花园的离北京较远的房子里。她的面部、脖子涂上了厚厚的一层润肤脂、香粉和油彩。她很苗条,动作灵活,可怕的漂亮。她写了一本爱情的书。我询问她中国文学的现状。她涂有眼影的天鹅绒眼睛充满怀念。

“没有什么了,”她说,“随着皇家王朝的陨落,我们的创作力量也枯竭了。年轻人都是懒人,缺乏情感。他们不相信古典作家,不读书。他们书写时,语言粗俗不堪。你感觉他们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说话。尤其出现了一个可咒的首领,他要抛弃我们精神的神,改变我们的语言,让我们用苦力和农民的语言写作!”

我感到很可笑。但是,要让成熟的、苗条的公主愤怒地说下去。她点上香烟,从嘴和鼻孔向外喷烟雾,这使我想起宫殿前的象征皇后的铜凤凰,当天子来到时,凤凰会四处冒烟,散发香气,和现在愤怒的公主吸烟一样。

“这怎么可以?”她喊道,“有学问的人怎么可以用老百姓的口语写文章?怎么可以用我的仆人的语言写高级的情感、崇高的意念?告诉我,这可能吗?”

啊,在这一刻,我想起了用我们语言的阿克力达斯,彼得洛斯·弗拉斯托斯,他们在世界那一边,在利物浦。听着这位维护官方语的公主慷慨陈词、眼中充满蔑视,我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这就像在你们的地方出来一个人,他宣称,不应该用柏拉图的语言写作,而要用农民和渔夫的语言。你们会怎样对待他?”

我笑了:

“我们怎么对待他?我们要把他流放到远离希腊的地方,要骂他为出卖者和叛徒,不允许他的脚踏进科学院。尽我们一切所能来饿死他!”

“哎,你看你看!”愤怒的公主回答,“我们也应该这样对待那个该死的胡适博士!”

端上来充满茉莉花香的茶。蓝色的黄昏开始从高高的窗口爬进来。窗口外面,一棵火红的石榴花盛开。公主在昏暗中光彩夺目,东方的偶像,浑身珠光宝气,香气逼人。她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向我讲述中国的语言:

“我们有两种语言,一种是书写用的;一种口头讲的。书面语不像你们的语言那样,由字母组成。我们有几千个象形字,每一个字代表一种思想或者一个事物。我们最早的文字是粗大的,象征天、地、人、家畜,以及其他的,鸟、树、鱼、金属。总共有214个。但是,仅仅这些字已经容不下我们的精神财富了,必须完美我们的书写,找到新的书写方式。当然不是绘画出所有的客观存在。怎样表达复杂繁多的客观,例如怎样区分狗、狼和狐狸?怎样区分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还有,怎样表现抽象的概念或者感情?愤怒、爱情、希望?很困难的问题。我们没有想到像你们那样用字母连接、采用斯拉夫语言系统,怎么办呢?在原来214个字的基础上,我们又创造了新的字,当然是随意的,但是,是很适宜和有表现力的。我们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谜。你越是有文化,越能解开这些谜。我们把字分为动物和植物两大类。食肉动物用狗字为基础表达。牛则是反刍动物的基础字;鼠表达啮齿动物;猪表达厚皮动物。如要写虎字,先写狗字旁,在加上一个象征虎样子的象形字。”

“你们怎样能把抽象概念表现出来呢?”

“非常困难,”公主笑着回答,“这里就看出了我们种族的聪明才智。为了表达怒,先画一颗心,在心上放一个奴。心被奴役能不愤怒吗?一个屋檐下有两个女人表达纷争。一只手和一杆平衡的秤是历史学者。珍和珠是朋友。现在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在我们这里绘画和书法是一家。你要成为好的学者,首先要成为画家。当我们的民族处于鼎盛时期时,书法是神圣的。动笔前要沐浴、更衣。手臂要和纸张平衡,肘永远不可碰到纸。笔、鼻和心要构成三角。很多学者冬天没有火取暖时,就动笔写字,十分钟后就会出汗。当你愤怒或者难过时,动笔写字,愤怒和难过就会消失。你想想,由开始的214个象形字到现在几千字。我们最好的字典已经有了两个世纪了,里面有44449个字!没有人能全部记住。我们尽量学习。掌握6千字就可以了。”

“你们的口语呢?”

“啊!很简单!”公主不屑一顾地说,“由450个单音字组成,由于口语发音不同,达到1600个。中国的词因为发音相同而分为两类,为了不混淆,如果需要,总是在同音字旁加一个意义相同或者相反的字。您看,口头语没有书面语那样困难和文雅。现在,来了这个魔鬼胡适……

就在同一个晚上,在一个小餐馆里,我和这个魔鬼、号召中国人用白话文写文章的胡适共进晚餐。我们谈到了公主,大笑不止,我们一下子成了朋友,因为同样的思想把地球两端的我们联系在一起了。胡适也就是45岁,充满活力,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放光。他在美国学习哲学和文学,在那里他的头脑被照亮了,看到了吞噬他的民族的麻风病,开始了斗争。

从美国归来,他在上海,和自己的一个朋友共同发表了《中国文学革命宣言》。宣言称,中国古典的语言对当今的生活已经无用了,15个世纪以来,这种语言对于我们民族已经是看不懂的,是阻挡精神发展的障碍。拯救我们民族的唯一语言是白话文,讲话用的民间语。一个死亡的语言不能表现一个活着的人民。“没有一种死亡的语言能创造活生生的文学”。

“我在1916年就发誓,”胡适对我说,“我不用文言文,只用白话文,来写散文和诗歌。我们争取到大学的一些教授,争取到很多大学生,创办了杂志《青年》,只用白话文。两年后,所有省的青年都响应了我们的宣言。用白话文的思潮像火一样在全中国蔓延开来。到1920年我们取得了第一个重大胜利:教育部在几千年后,第一次在两个年级使用了活的语言。1928年,南京民国政府决定在小学所有年级和初中全部使用白话文。最近五年,在所出版的书籍中,四分之三使用的是白话文。胜利!我们最大的反对者,林纾老先生,他曾把200多本欧洲的书译成古典中文,不知所措。他反对我们唯一的论据是:‘我感觉应该用古典语言来写作,我这样感觉,但说不出为什么。’”

胡适笑了,神采奕奕。

“你们呢?”他问我。

我向他讲述了我们的斗争。珀西哈里斯、帕里斯、帕拉马斯、爱弗达里奥迪斯、菲林达斯、弗拉斯托斯的名字胜利地回响在中国的小餐馆里。黄色的珀西哈里斯听到遥远的我们斗争的回音,笑了。

这样,我们不同国籍、统一战斗的同志笑谈到深夜,难舍难分。像两个传令兵,一个来传达部队胜利的喜讯,另一个也来传达胜利的喜讯。现在,两个传令兵会见了,宣布了胜利的消息,不想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