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中国村庄

在一个中国村庄

中国是不朽的。果实累累、一望无际的平原,春天玛瑙绿,夏天银灰、蔚蓝,像母亲。她无数蚂蚁般的孩子身穿蓝色长袍,匍匐在胸脯上吃奶。

稻谷、棉花、甘蔗、桑叶、茶。从头到脚,无数条深水大河灌溉她。在中国这里,一切都安详、缓慢、简单;没有夸张的装饰,都是不朽的。你感觉到,这里没有那些发达国家里常见的刹车、匆忙,在那里好像统治一切的是破坏和创造无法抑止的疯狂。而在这里,中国,节奏是缓慢的,深沉的。不急不躁,像不朽那样行动。她知道,匆忙的、神经质般的动作是年轻人的作为,和大地的严肃、不朽是不相称的。

一代又一代,人、土地和水和谐共处,遵循生育的节奏。你会认为,中国真正的神哲学家,最完美的平衡,讲究实际的大脑是孔夫子。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奇迹:控制中国人、口吐白沫登上房顶“骂街”般的骤然疯狂也会控制中国的景物。龙卷风掀翻城市、毁灭森林;河流泛滥,数以千计的村庄淹没在泥里,数以百万计的人溺水而亡。在孔夫子美好道德和安详的面具后面,会飞出一条凶恶的、食肉的、身披绿鳞的龙。

暴风雨过后,泥土里小人又冒出来,重新搭建他们的土房,重新开渠,重新耕耘土地,重新修补面具,孔夫子也再次出现,微笑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很清楚,人思考深渊没有任何益处。

许多天,我在中国的平原上游荡,思索着,为了创造中国,中国人流下的汗水和眼泪变成多少条江河!古老的歌曲歌颂他们的祖先开荒、用火烧掉荆棘、用一片锋利的石头切开大地的胸膛,播下种子

——荆棘密密,祖先为何把它们烧掉?

——为了我们,他们的子孙,在大地上播种。

——让场院堆满粮,让大车溢出粮!

——丰收!丰收!

——让家家有饭吃!

《旧历》,写于公元前几千年的一本中国古书,至今三千年来还一直规定着人和土地循环往复的合作关系。一切来源于土地,一切回归于土地。宇宙是一条神秘的蛇,它咬住自己的尾巴,构成一个神圣的环。一切都是神圣的,因为一切都在这个巨大的蛇环内升华和运转。头和尾相连。

凡是从土地里来的一切,有义务回归到土地里,大地又负责把这一切以新的形式升腾出来。读《旧历》时,我们会恶心地读到惊人的警示,人的排泄物有宗教意义,在中国的圣书中是神圣的:“主管农业的人必须注意,人的排泄物一点也不能浪费。这关系到人民的生存。把排泄物收集起来,放在容器里,6天后,第一次发酵。然后加入10倍的水,搅拌,用来浇地。要把水肥精心浇在每棵植物的根部,如果遍地撒肥,是很大的浪费。只有节约地、科学地使用人粪肥,才有好的收成,人民才会幸福……”

所以,所有中国的土地都有一种特殊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一般人很难适应。这是中国有代表性的气味。真的,你要坚持在中国行走,就需要有坚强的神经和深刻的理解。

有一天,我为了考验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的承受力,来到中国的一个小村庄。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排列着由泥和草搭成的低矮房屋,一间接一间,拥挤不堪。在土房中间一条浑浊的河慢慢淌过。半裸的男人和女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桶将水倒进邻近的稻田里。猪和孩子们在泥水中幸福地打滚。在水中一角倒着一条死狗,尸体腐烂,爬满蛆和螃蟹。就在死狗旁边,在炎炎烈日下,中国人沉睡着,他们张着嘴,苍蝇飞进飞出。

我捏着鼻子,快速穿过,来到村子中。在一个长条街道两旁,十几个中国人躺在席子上吸鸦片。他们的眼睛昏暗,瘦瘦的手发光,没有人说话,全都沉浸在麻醉的幸福中。在那样贫穷和不幸中,鸦片——对别人可能是宗教,思想,爱,酒,对他们就是唯一的获救之门了。使他们忘掉悲惨的日子,靠近一个好一点的世界,把可悲的现实变成幸福的、慢慢摇动的梦。

当然,死亡总是早早到来,只有鸦片来得及给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安慰和快乐。如果连这个也没有,他们的日子简直就成了无休止的折磨。鸦片是他们的诗,他们的梦。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不骂自己降生的时辰。“你为什么要吸鸦片?”一天,我问为我拉黄包车的苦力。他用小小的、无神的、已经开始发暗的眼睛看看我,回答:“老板,日子太难了。”

真的,日子太难了,我在这个穷困的小村边走边想,看不到一张笑脸,没有一盆花,没有一只鸟。每家门口只放了两个盛人的排泄物的桶。时而,从门里探出黄色的人头,看看是不是有人偷他们门前的宝贝桶。当桶盛满时,他们用竹扁担挑起两个桶,把里面的东西倾倒在自家的稻田里。

裸体的孩子们,浑身是泥,像站立的猪,包围我,笑我,触摸我,但是,他们的手里紧握石头。或者,他们的眼神充满毒药,假如眼神能杀人,我算完了。墙上帖着大红纸,上面写着黑字。孩子们对我指着黑字红纸,表情冷酷。这些黑字写的是什么呢?我偷偷揭下一张,放进口袋。后来到南京,我问一个熟人:“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杀死外国人!”

我想,这就是考验我承受力的时刻。看我是否能战胜恐惧,在中国这个偏僻的小村逗留一年,两年。没有书,没有纸,没有笔,甚至没有一封来自朋友的信。和过去所爱的一切一刀两断,在这土地上生活,呼吸这里的臭味。忍耐,俭朴,勇敢。两年后,我从这个考验出去,或者成为野兽,或者成为圣人。

太阳西下,衣裳褴褛的乞丐来到街上,在垃圾堆里寻找东西,窥视每一扇打开的门,寻找一切可食或者可偷的东西。他们中一些人裸露全身,只在腰间围一块遮羞席子;另一些人手提、肩扛他们全部的破烂。所有财产扛在肩上,所有拾到的围在腰上——破鞋,黄瓜,刷子,罐头盒,铃铛。老头,老太太;高大蠢笨的青年;七八岁的姑娘;一丝不挂。瘸子,驼背,骨瘦如柴;盲人,排成一排,搭肩行进。一群群,经过村庄,挤满道路;很多人饿死在路旁。肮脏,饥饿,就是中国最大的两个神。就连孔夫子、老子和菩萨都没有那么多信徒。

“不要可怜他们!”一个中国人曾告诉我,“他们不像你想得那样悲惨。晚上,当他们躺在地上睡觉时,你再看他们,欢笑,唱歌,鸦片,做爱!他们整夜怎样兴高采烈地赌博啊!用其所有当做赌注:一把米,一个破烂,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输光了的时候,就用自己的一个指头或者身上的一块肉来赌。”看来,连地狱里也有欢乐。我想,也许更欢乐,无论如何,比天堂的欢乐更人性化。

天黑了。在村头一个角落,我看到一个木建的供奉菩萨的小庙。我对自己说,我要躺在庙里,睡它一夜。我还有几根香蕉和两个苹果。我坐在庙的台阶上,看到庙的里面是镶金的木雕菩萨,20多只手包围他,像光环。有的手在祈祷,有的手在威胁,有的手在祝福。坐在台阶上,我同情地思索,人为了把饿变成饱要寻找多少道路啊!菩萨,这个空空的、无所求的老人,哺育了数以百万计的灵魂。而鸦片,也是一种菩萨式的解脱,是与梦幻更快的接触。要达到宗教的神秘分许多台阶。使你忘记“尘世的我”有许多种方式的沉迷:最低级的是酒和鸦片,第二种是做爱;第三种是思想;第四种是信仰;第五种,最高级的,是精神创作。我们每个人都遵循自己能找到的道路行进。

“你在想什么?”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漏风的声音。

我转过身,是一位瘸腿老和尚,只有一颗牙。他会讲一点英语,我们攀谈起来。

“你到我们村里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灰尘,贫穷,虱子……”

他走进庙里,过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发亮的钵盂。

“你有钱吗?”他对我示意,“我卖它。”

他拿起圆圆的钵盂,敲了敲,深沉、安详、甜蜜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我侧耳倾听,追寻这神秘的声音,它慢慢远去,消失了。我把钵盂拿到手里抚摸。细腻,颇像象牙,有规律的波纹,在手中有一种特殊的享受感。

老和尚狡狯地看着我,感到鱼儿上钩了。

“这是庙里的古老钵盂。这样的钵盂再也不制作了。在过去的年代,浇铸金属是神圣的宗教行为。铁匠们都是圣人,苦行僧。他们把各种金属,阳性的,阴性的,熔和在一起,让它们结婚。只有童男和童女拉风箱。现在,铁匠们没落了,不信了,制造不出来好的钵盂了。这个,是老铁匠,苦行僧,制造出来的,拿去吧!”

我狂喜地买下这个钵盂,当晚放在庙里的席子下给自己当枕头。

我长时间不能入眠。我枕着这个神圣的枕头深思,我觉得仿佛听到宽广的节奏,那是中国的水、土、冬季、夏天和人的灵魂奏出的。

在中国古老的歌曲里,还能找到描写欢乐的春天节奏。

——春天到,小伙子和大姑娘们在花丛中笑。姑娘挑逗小伙子:“去哪里,男孩子们,从哪里来回到哪里?”

——“回到我们来的地方!”小伙子们回答,“好吧,走,在去那里!再去那里!”

——于是,一对对,一双双,开始了爱情游戏。

古代中国人相信,姑娘春天做爱受损,而小伙子秋天做爱受损。所以,他们春天订婚,秋天结婚。

他们一整个冬天都窝藏在低矮的土房里,像休眠的蛇一样蜷缩在那里等待灵魂萎缩。

刚刚闻到春天的气息,大门打开,胸膛敞开,人们冲出房屋,开始了神圣的春天活动。小伙子和姑娘们开始比赛,奔跑,看谁能胜过对方,谁歌唱得好,谁舞跳得好。可怜的、吝啬的中国人春天里变得大手大脚,把所有的食品、酒都拿出来,大吃大喝。

如果男女定亲,要举行盛大的象征性仪式:到达鲜花盛开的田野前,姑娘们要半裸地跳进河里,从河这岸游到对岸。祖先的灵魂从天上下到河里,冲向处女们,未来的新娘们感到,不朽的亡者的呼吸像丈夫一样从她们身边吹过。她们在把处女贞操献给丈夫前,要首先献给祖先。只有祖先才能使女人怀孕生子,活着的丈夫只能贡献肉体,而祖先贡献的却是不朽的灵魂。

春天离去,夏天到来,开始繁忙。收割,打场,收获入仓,哪里还有时间谈情说爱?金秋终于来了。人们填饱肚子,操心的事没了,开始恐惧地想到寒冷的冬天。漫长的冷夜好做伴——进行婚礼。姑娘牵着小伙子的手,开始唱婚歌:无论生与死

——我永远陪伴你。

——我的手放在你的手里。

——我和你白头偕老。

生与死,战争与和平,中国女人几千年来都忠实地守在丈夫身边,勤劳、忠贞、勇敢、坚忍不拔。在一些保留的民歌里,还能听到旧时代女人的声音,这些歌抒发了她们的痛苦。一位无名诗人——或者也许是一位刚刚结婚的新娘——几个世纪以来都在叹息,她的叹息保留下来,变成了诗句,使人们心里充满苦痛:

将军战马不安地踢踏大地,

张开手递给他一块绣花围巾。

“亲爱的,多少温情话绣在线里,

读一读,当你独自一人在帐篷里,

当你仰望高空圆月时,

请你想想我和我们家里!

啊,快来吧,来到我胸前!

你想想,一夜又一夜,

圆月在天,爱妻盼望你!”

在中国一个菩萨庙里的一张席子上,我头枕古老的钵盂。中国沉浸在安详、无限和甜蜜中,仿佛一丝风儿都没有,夜雨无声滋润广袤的田野——我听到了遥远的呼喊,叹息,野蛮战争的厮杀声和中国人脚环和手环发出的爱情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