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

北平

北平难道真的是我在世界上看到的最美的城市,还是因为我在第一眼见到她时,心情特别好的缘故?

黄昏,在无际的平原上,突然高大的城墙耸立在眼前,它们守护着北平的三座城邦——中国式的,塔塔尔式的和封建王朝式的。围城城墙长33公里,高14米,底部宽20米,上部宽16米。半倒塌的城堡,三层台阶城楼,楼顶四角翘起,每个角都有牛角,用它们铜制的尖角把狡猾的鬼魂从圣城里驱赶出去。

在鼎盛时期,城墙上飘扬着丝绸青龙黄旗,敲响镀金铜钟。今天,上面长满野草,枯死的野草被风吹来吹去,饥饿的乌鸦到处觅食。中国到处是这种野草和乌鸦——光荣的最后继承者。你感到,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腐败,岩石错位,野草统治雕像,时光的最后军团在前进,枯藤紧紧盘缠城楼。

今天,春之黄昏,河堤上成排的刺槐已经开花。花香在搏斗,企图战胜中国的腐尸味。充满各种颜色的蠕动的人群和我们一起行进,在椭圆形的城楼门下吵吵嚷嚷。臃肿的西藏人,长发的满族人,高大神秘的蒙古人,瘦小、大猴子一样灵活,头上留着长长的辫子的汉人。来自荒漠的男男女女,瘦瘦的细腿,皮包骨的上身,凶恶无神的眼睛。和我们共同进城的还有东方的财富——满身灰尘、吃苦耐劳的毛驴,宽脚板双峰骆驼,还有一群猪。高高发髻上插纸花的塔塔尔女人,弯腿小脚的汉族妇女和身穿橘黄长褂的佛教徒。

开花的刺槐落在了我们后面,浓烈的中国气味扑面而来:被太阳晒热的尿骚味,松香油桶的味道和人的汗酸味。踏起的灰尘成云,路两旁是庙宇、房屋,死人像土一样从地上升起,中国的腐肉味冲击你的喉咙,进入你的肺腑。我们进入城门后,人和牲口分离,各走各的路,另一副景象充斥了我的双耳、双眼和鼻孔:北平。看不到尽头的宽阔马路就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而那些小胡同形如河的小支流。低矮的土房,凉快的铜铁坊;房顶上多彩的怪物;门上精细的雕刻;身穿蓝色长褂的数以千计的男人女人;在远处,在金黄透绿的黄昏天空下出现一个长满带刺植物的亭子,活脱脱是一个巨大的仙人掌。

中国的条幅在空气中飘扬,长长的,红色的,黑色的,上面复杂的汉字充满神秘的魅力。他们的字母像是一片黑暗的原始森林,古老的哲学之蛇相近求爱或者疯狂搏斗。爬山虎沿墙壁爬上,下面,门槛上坐着一堆垃圾似的肮脏的主妇,她们在哄自己的孩子。两个苦力手执大木勺,弯腰从一个大桶里舀出浑浊的水,泼在路上,压下尘土,扬起臭味。男男女女从容经过,享受地呼吸这味道。只有一个穿戴讲究、苗条的汉族姑娘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小鼻子。

在一个凉快的广场,一群人盘腿坐在那里。人群中间一个披头散发、消瘦的姑娘手拿一把大剪刀,随着剪刀的开合,边唱边跳。呐喊,狂呼,不可思议的和谐。一个老太太蜷缩在下面,低着头,吹一支奇怪的长长的笛子。在另一边,一个上唇有两三根毛的老者坐在石头上,正在读一本宗教的书。他上身有节奏地摇晃,声音单调,像哭丧一样,令人昏昏欲睡。他周围的女人们半张嘴,眯着眼,认真听着。闷热潮湿。在对面,一个肉店里,屠夫把上衣搭在牛腿上。

两轮人力车,苦力披一件充满汗水和泥土的衬衫,气喘吁吁弯腰奔跑。人行道上摆满了货物——古老的用石灰保存的蛋,叫不出名字的咸菜,水果干。附近就是店铺,里面出售丝绸灯笼,扇子,贵重的绿宝石,透明的双面画。还有,在暗中进行的贸易:东方的春药,让男人那玩意增长的药膏,恢复青春的草药,令男人女人着迷的药酒。

各色各样的路灯点着,店铺关门,一轮圆月升上天空。中国的大人、小孩吃完米饭,外出散步。他们嗑瓜子,吐瓜子壳,咳嗽,像蚂蚁似的一个跟着一个。两个年轻男子走在马路中间,他们两根辫子搭在一起。这是最中国式表现爱的方法。正像蝎子示爱时把两条尾巴长时间绞在一起一样。

在一个郊外饭馆里,客人刚刚吃完饭,广场上饭菜味还很浓。人们坐在一个说书人周围。说书人剃光头,上身裸体。他的眼睛闪着火花,讲一个故事。他摆动双手,走来走去,变换声调,一会儿是女人,一会儿是小孩,有时又是粗粗的劳累的声音。他扮演故事里所有的角色。翻跟斗,祈祷,哭,然后——好像是一个达官贵人在说话——声音愤怒,大声嘲笑。听众都被这张嘴迷住了。一个女人张着嘴,下唇上沾着瓜子壳。听众激动、紧张、汗流浃背。味道实在无法忍受,我只好离开了。

吵闹声小了一些。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嗑东西,葵花子,西瓜子,花生。根据嗑的东西不同发出不同的声响……我实在控制不住了,被群嗑诱惑了,走到一个卖花生的老人面前。他懂点英文,和我攀谈起来。

“从哪儿来的呀?”

“希腊。”

老人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生气地问。

“哎,你们那里在相互残杀呢!”

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我的民族感到羞辱。在瞬间我真想揪住这个发笑的老头的辫子。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感到他是对的。

这样,在北平的第一个夜晚痛苦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