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中国1000年来一直在唱王安石的歌:子夜。室内万籁寂静,漏壶停止摆动。唯我不能入眠,人类留不住的美,墙上月移春花影。[1]
我在这春夜也无法入眠。不是因为窗外的月亮照花影,而是我眼前一直留着另外的美景:绝对的美从土里地升起、开花,在太阳下光彩夺目,仿佛永世不凋。然而,最后还是返回到土地里去了。
正如一个托钵僧用目光强迫一粒种子闪电般出土、开花、结果和凋零一样,今天我在洁白的大理石圆盘上看到了人类一次兴盛的起始和结束。我现在还在眼帘上保持着这个情景,我不入睡,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因为我不想失掉这个景色:刺槐花盛开,北平沉浸在黄色蜜蜂箱的嗡嗡声中。紫禁城城门大开,两个金色狮子在驱赶恶魔。现在,在封建王朝刚刚解体一些年后,锁被砸开,恶魔、“白色魔鬼”,自由出入荒废的王宫和王朝的廷院。
人力车停在门口,我下了车。眼前是一副看不到头的神话般景色:宽大的大理石台阶,粗矮的铜狮子微笑着,胸前挂着一个沉重的钟。宫殿金色,故事一般,皇帝们都早已变成野草,在屋檐上随风摇摆。高大的圆顶形宫门上面有三个黄金大字:“太和门”,巨大大福门!入口处是巨大的铜香炉。现在空了,没有用炭生火,也没有升起香味缭绕的烟来迎接过往的达官贵人。在这样的一个香炉上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黄蜂用黑色的腰带在缠它的空腹。铜鹤长长的腿,长长的脖子,巨大的大理石龟,附近是长着巨大翅膀的飞龙,象征皇帝的神话鸟;凤凰,中国人叫凤,皇后的象征。在这个铜鸟的内部放香料,皇帝经过时,香料燃起。整个“皇后”在燃烧,皇帝周围一派香气。
著名的御花园荒凉了。茉莉花、石榴花、盘藤、菊花,都不见了。在太和门上,大理石上的野草慢慢晃动。
皇帝的后宫被高大的血色红墙包围着。墙上是巨大汉字浮雕,像人肋,像人手,像断腿。宫室荒废,墙壁颜色脱落,多处倒塌,屋檐断裂,黄色的、绿色的、天蓝色的琉璃瓦裂开,破损。很多宫室变成了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许多珍宝:丝绸画、首饰、铜镜、扇子、女人用的磁枕头。磁枕上的绘画是女人们在柳树下哭泣。多宝格上是图案精美的花瓶,有的像胸脯,有的像兔子,有的像女人的脖子。铜镜失掉光度,变成绿色。一夜之间一切都烟消云散。
我慢慢浏览,目光停留在所有的画上。大多数的画都绘在丝绸上,另外一些绘在木头上和宣纸上。美幻无比,绘声绘色,温情脉脉。河流上稀疏的芦苇,小船上嘻笑的女人,开着红色小花的树木,好像树上着火了。但是,不是火,是春。远处,在一块丝绸上,浮雕似的,像梦,像露水,画的是岩石、云、农村儿童、绿草地上盘腿坐着的瘦瘦的和胖胖的女人。一个姑娘把一束鲜花放在菩萨脚下,双唇紧闭,祈求地看着菩萨。为什么要说话?菩萨会听到姑娘的呼喊。
峻峭的岩石下,一位行者在微笑。金色的凤凰站在那里,像皇帝一样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景色。一种轻微的精神之醉包围你。大脑文明化了,不再像一个农夫那样喊叫。看着远方,更远的地方,轻轻的波浪式雾霭之上,大地以一切可爱的形态出现,闪光,消失。
我脚踏草地,曾几何时,这里是著名的后宫花园。在远处,草丛和乱枝中,我看到一个大理石凉亭。那是美丽的宣妃的浴池,圆形,入口呈弓形,低矮,已经荒废,没有一滴水,只有蜘蛛网。我像幽灵一样,从一处宫殿转到另一处宫殿。我用手抚摸无处不在的两种永世的图腾大理石雕刻:云和火,这是欲望和空无的象征。一个火炬创造了所有这些奇迹,火灭了,变成了烟,化作了云。只有记忆和爱的大脑来到这里,驱赶云,让它恢复原始形态,还固定在宫顶的琉璃瓦上,让台阶、门窗充满炙热的身躯。“我向时间宣战!”大脑在呼喊,于是时间的玫瑰倒转,一切都复活了。
当我来到天坛——皇帝每年都要祭祀天和祖先的地方——时,我感到人真是神圣,神秘,是充满魔幻力量的车轮,他能按照自己内心的图案,相仿地造出物质:一个巨型圆体,大理石圆盘。在四个方向,有四座高大的大理石门,在大理石门楣上,在顶端,像两个翅膀似的,一边雕云,一边雕火。沿着大理石台阶上行,来到第二层大理石圆盘,稍微小一些,也有四座带雕刻的门。沿大理石台阶继续上行,来到第三层,最高一层圆盘上,目光所到之处,是环绕北平的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荒漠。你会感到,你的头部已经深入到天上了。你会感到,那门楣上的雕刻——云和火——飞腾下来,把你托到天堂的精神世界里。皇帝在这里,只要伸出双手,就能触摸到他的祖先们。在这里,在高高的圆圆的台上,他会感到,他真是天子。同时,他也感到对他的臣民所担负的巨大责任。
我像幽灵一样一整天徘徊在宫殿里,切身体会身负重任的偶像的悲惨命运。他的面孔是神圣的,他的人民不可直视他。他孤独地、俘虏一样地生活在皇宫里。他的一切行为都要符合固定的程序:春天住东宫,穿绿色衣服,吃小麦面馒头和羊肉。夏天住南宫,穿红色衣服,吃豆类和鸡。秋天住西宫,穿白色衣服,吃狗肉。冬天住北宫,穿黑色衣服,吃猪肉。他外出祭祀、打猎时,他的马也要穿同样颜色的马衣,轿要涂染上同样的颜色。
这样,被拘禁在不可逾越的宫殿里的皇帝,只是一个宗教的偶像,给他穿衣,给他打扮,给他撒香料,从一个庙里搬到另一个庙里。谁也不能正面看他一眼。朝拜者,低头弯腰,如果向上看一眼,只能看他脖子以下和腰带以上的部位。如果要和他说话,必须用一块绿玉板遮挡嘴,不能让你的呼吸传到皇帝,以免污染龙体。
同时,他的责任也是超人的。他负责臣民和天之间的沟通,民族所有的幸福和不幸均源于他。如果皇帝是明君,稻谷丰收,母牛产仔,河流平稳,人间无瘟疫。一首中国宗教歌曲说:皇帝万能,他想到马,马儿壮。他愤怒,马儿冲锋陷阵。
皇帝是神秘力量的中心。他身上的这种力量传达到国家,带来好收成,健康和和平。每年,他要亲自在地坛开犁。他要亲自品尝新的果实。如果大地不生产,是皇帝的错,因为他已经没有力量和苍天沟通,不能为民造福了。
最高的道德有五种:公正、宽容、礼貌、智慧、信义。如果这五德动摇,证明皇帝宝座不稳。皇帝是最大的轴心,其他都围绕他旋转。
我在大理石板上采集野草,听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大厅回响,超人的欢乐在我大脑中生成。我想起,在克里特的迈撒拉平原一幅动人的景色: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你从昏暗的原野高处俯瞰,会看到像列队战士一样高大的身影,他们抬头挺胸,队伍整齐,快步行进。太阳升起,队伍消失。雾人,克里特人把他们称为雾人,在雾中出现,在雾中消失。同样,中国的皇帝也是雾中人,在大地上出现,在大地上消失。
[1]王安石《春夜》诗: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