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利品顶端
迅速的、急不可待的一瞥,没有看够。一道闪电,我瞬间看到中国巨大的黄色身躯,闪电熄灭,整个东方又陷入黑暗中。
剩下什么?就像一个商人一样,我总是在一次精神企业活动后盘点一下利润和损失。
在这次匆忙的行动中我得到了什么?蚂蚁般的大人和孩子,缫丝厂的噪音,长满野草的广场,盛开的鲜花,现代的游船,茉莉花、香火和人粪组成的气味。
在我触摸到的固定的面具后,是一个遥远的温和面孔,古老的语言,悲伤的歌曲和消失的声音。年老的苦行僧盘腿坐在深渊的边缘,安详、微笑地看着无限的天蓝色的“无”。他们曾几何时还生活在真正的岩石上,用肉唇微笑。而现在却作为一幅画来到丝绸上,而他们的双唇仅仅是几条浮雕似的黄丝线。
我眼福饱满,灵魂快乐,思维筛选,把多余的、危险的抛弃,只留下能够升华和没有危险的一切,不能在纪律严明的地区播下无政府主义的种子。思维是商人,可怕的高利贷者,每次危险的旅行后,它都要求收获利润。
我们扔给思维几个中国铜板,防止它大喊大叫,而我们自己,除了得与失之外,为了不追求利润的、骄傲的和无所求的灵魂而留下了一个战利品,战利品的顶端是我们在北京一座庙里看到的雪花石菩萨。
你爬上很高的台阶,来到一个悬在高处的公园里,从远处就听到庙顶铃儿发出的甜蜜声响,仿佛是牧群的铃声。你再往里走,一个木建的庙赫然耸立在你面前。黑暗,你小心前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你的身体感到一丝凉风袭来。外面烈日炎炎,灰尘如云,野蛮地、不停地叫喊,乞丐追赶你,路上人流如河——人的呼吸神圣和肮脏。突然,在这个庙里,安静,清新,凉爽。“只要在这里见到菩萨,我就满足了!”我想。
就在这一刻,一位坐在暗中角落里我没看见的和尚伸出手,电灯亮了。庙深处的一尊雕像一下子呈现在我眼前。他盘着双腿,由透明的雪花石雕刻而成,坐在青春花环中,身披粉红色斗篷,胸怀裸露,面带微笑,菩萨!从来没有哪一尊雕像能像这尊菩萨这样给我如此巨大的快乐!不仅是快乐,是解脱,是感悟,感悟到你从凡胎解脱出来,你冲破栅栏,和无边无际的“无”结合在一起了。这只有舞蹈、音乐和布满星辰的天才能给予,只有这珍贵物质的不动摇的外壳才能给予。看到这尊菩萨后,包围你的第一个浪是欢乐,是一个游泳者张开双臂、做好准备,跳入大海手指瞬间触摸海水所感到的欢乐。你就这样跳入到这雪花石里,消失了。
你感到,无声地游啊游,恍如梦境,在透明的水中,一轮圆月当空。我第一次领悟到菩萨的教诲。什么是涅槃?是永久的消失还是和宇宙的不朽结合?2千年来,哲学家和神学家为此争论,评论,分析,奋斗,企图寻找涅槃的含义。你看到这尊雪花石菩萨,你的思维顿时开朗。你生活在涅槃中:不是消亡,也不是不朽。时间和空间消失,问题改变了形式,达到了超越人类语言的最高境界。你看这尊透明的菩萨时,你的身躯凉爽,心灵甜蜜,你的思维在混浊中成为一盏明灯。在此之前,这盏灯,由于欲望的波涛而摇摆不定,照耀的是名利,是所爱的人,是祖国。突然,你看到了这尊菩萨,你的思维消失了。没有消失,思维成了菩萨。
我良久不动,看着世界中心的这尊雪花石。我感到,这里,所有地上的光,所有人的努力,都折射在这块大理石里。
当我走出来,太阳下沉,空气充满金绿色。我在公园里站了一会儿,靠在一棵树上,心里充满欢乐。我的思维像金龟子。它在一支百合花中醒来,现在脱离开百合花,全身是金色的光环。突然,就在人们晃动的地方,在公园中间我看到一块多彩的大理石底座——绿、紫、白和玫瑰色。我走近大理石,上面是一幅浮雕狩猎图——野猪、马、狗。这曾经是那尊雪花石菩萨的底座。但是,庙里空间小,放不下,把它们分开了。现在底座扎根在公园中,上面是空刻在“无”上的菩萨最后的雕像。
我激动地注视底座上“无为”的存在,很久很久。我想起了前天在一个中国绅士家的无声无物音乐会。在一个半昏暗的大厅里,坐着十几位无声的客人。大厅深处是由灰色丝绸做背景的舞台。演奏者到来,鞠躬,坐下。小鼓,中国的七孔笙,中国古老的萧。地上放了一个巨大的有25根弦的琴,他们称为古筝。两个男孩擎着两根长长的笛子。
年老的主人张开双手,作出我们平常鼓掌时要做的动作,但是双手没有接触,只留下头发丝一点空间,停在那里。这是无声音乐会开始的信号:演员举起鼓槌,嘴唇靠近笛子,没有吹,手指却在笛孔上迅速动起来。一片寂静。鼓槌在空气中上下,不接触鼓皮;古筝手低头在古筝上,手指在动,偶尔停下,全神贯注,仔细倾听无声的声。什么也听不见。好像音乐会是在远处,很远处,在阴影中,在生命的彼岸举行,而你只能看到他们在演奏,鼓槌在绝对的安静中上下摆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乐器,沉浸在无声的和谐里。每个人都遵循乐师的节奏,自己补充韵律,音乐的无声无语在腹内翻腾。一个信号发出,每个人让放松的心境去补充空白,达到最高的精神享受。
无声音乐会结束,我转身询问我的邻座。他微笑着回答:“对于一双久经考验的耳朵,声音是多余的。解脱的灵魂不需要行为。真正的菩萨没有身躯。”
是的,真正的菩萨没有身躯。我看着公园里的底座上,用无法描述的胆量构思看不见的菩萨雕像。我想,当一个民族在几千年后达到文明的顶点时,这样的雕像会耸立在无数广场里。一个底座,上面只刻一个名字,多余的繁琐一概没有。崇高的观者会用空气做大理石,用眼睛雕出一尊像。
无形的雕像,无声的音乐——我说,看吧,这就是最高的花,有一天它们身躯会从泥土根上绽出。那时,人就将摆脱野兽的外壳。
祝福泥土的中国,这是今天的世界唯一一个能使你骄傲地预见未来遥远人类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