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今天是星期天——可阿妮娅·维鲁鲍娃一点儿没有星期天的感觉。整整一天,她从一个病号那儿到另一个病号那儿。她连教堂的午间祷告都没有去,因为从早上起就疲乏得很——而且,需要她待在病号身边。
阿妮娅的感受比谁都沉重,她一向慌慌张张,而且性格内向。每天在她身边值班的不是一个护士,而是两个,早上还来了四个儿科医生,之后波特金大夫和捷列文科大夫还轮流到这儿来。昨天晚上,还有一个大夫在她附近过夜,她特别喜欢这个大夫。阿妮娅占据了宫里一侧的房子。她要求没有生病的几个最小的孩子每天来看她三次,并且要求皇后每天来看她两次,早晚各一次,皇后顺从这位与众不同、叫人厌烦却又一向得到她信任的朋友的意愿来看她。幸好,她的疹子出来了,脸上和身上全都是,这就说明进入病情减轻的阶段了。
玛丽和阿纳斯塔西娅因自己没有生病而感到自豪,她们一会儿坐在床边,一会儿给朋友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新闻,或从他们那儿打听新闻。总的说来,她们对母亲的帮助很大,但母亲担心的是,她们两人会不会也病倒。所有生病的孩子都咳嗽得厉害,疹子很重,小不丁点全身的疹子密密麻麻就像豹子身上的斑点一样——叫人担心的是,他的病情在恶化,体温接近40度了。
一辆近卫军的轻便马车给奥尔佳、塔季娅娜和阿妮娅各送来了一盆铃兰——在她们放下窗帘的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令她们很感动。
但总的说来,这些日子很难得到鲜花了,所以她们的房间里再也不像往常那样放着自己喜欢的各种各样的鲜花了。
那边城里的情况怎样了?白天送来了普罗托波波夫的一封短信,那是他在早上4时,晚间的部长会议开完之后写的。信中说,已经采取措施逮捕革命者,逮捕他们最重要的头头。
可本市首脑对付不了市杜马上的放肆的言论——他,以及那些演讲者要承担责任的。总之,采取了有力的严厉措施,到下星期一一切都会完全平静下来的。
哦,谢天谢地!各种信息都说明,昨天白天打死了一名可怜的警官。但总的来说还一点儿不像一九〇九年的风潮:大家都还崇拜皇上,关心的只是粮食的短缺。
一批白痴,没有把粮食的事儿搞好。
今天太阳明朗地照耀着——这么明朗,令人愉快,一切都应该有个好的结束!
皇后允许自己今天不进行任何国事接见,哪怕因此休息一天也是好的。送来了皇上写的一封信,她吻了吻它。(还给阿列克谢送来了一个比利时十字章。)天哪,尼基在大本营该多寂寞啊!
在这里,由于阿妮娅生病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知心话,她多么想跟人说说知心话啊!瞧——时机来了,最好的时机:可以到密友坟上做祷告去。
她带着最健康的玛丽,坐轿车出发了。像往常一样,先到兹纳缅尼耶,在整个战争期间每做一件重要的事都是这样,然后从兹纳缅尼耶再到医院,——她怀着敬意吻过主神像,点上蜡烛,在圣尼古拉前,在圣母前为皇上祈祷。每一次她都祈求圣母让她心想事成。
祈祷——这早就成了皇后的最高慰藉。让上帝这主宰者来驱散自己的痛苦。
现在,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到被谋杀的密友坟墓上去,到森林边缘上去,到安娜的国土上去。太阳令人鼓舞地照耀着,虽然在渐渐地暗淡下去。
上个月以来常有人侮辱这座坟墓,于是不得不在这儿设置岗哨,每天派值日员加以保护。诚然,这样一来单独造访时和已故的人儿进行深刻交流就很不方便了。但在坟墓四周已经竖立起小教堂周围似的那种木架——今天那木架已经那么高了。你走进里面去,岗哨值日员和汽车司机只能看到你肩膀以上部分。而玛丽呢——全然看不见。
成四方形围着的木架,造成一种幽静的气氛。上面——是上帝的天空、太阳,从旁边——看不见什么,给人一种神殿般的感觉。
玛丽严肃地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似乎能感觉这一切。
皇后在坟墓前的小丘上跪了下来,用卷起的大衣下摆垫着,跪在雪地上。噢,她就在他旁边,感觉得到那个天国的人,她在和他的灵魂交谈,同时也在和上帝交谈。人们谋害了他——等于谋害了她的灵魂,她开始无人保护般赤裸裸地存在着。当她知道他有时在不眠的深夜里为沙皇的一家祈祷时,她是如何快慰啊。他的教诲还一直响在耳际:“不求得到智慧,只求得到心灵慰藉。上帝会赐予你智慧的。坐在帝位上是快乐的。灯盏在黑暗中照明。上帝会使你获得光荣,皇后,为了你的厚意,你的功绩。”
“那时候我们还很少注意他的教诲和意见。天哪,我们大家还沉浸在他不和我们在一起了的痛苦中。从那一天起,一切都崩溃了。他早就预言过了。现在,一切灾难都可能发生的。”
“全俄罗斯都为他的被谋害而感到悲痛。”
“不过——他还活着,他还没有死,他要拯救我们所有人。”
“现在,他在那个世界里还将是我们的保护者,为我们祈祷的人。”
看,在一月份里,她做了一个有预见性的梦:天幕张开了,在那天幕里——拉斯普京在举起双手为俄罗斯祝福。
可那些渺小的人们,他们是多么憎恨他!他们达到目的啦!
现在,从这个神圣的地方散发出来的是安宁和平和。
对皇后的静观、神秘、敏感的心灵来说,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我们的行动、思想和上天的呼唤来来往往。上天的人——被谋害了,但是他没有死。看,现在她和他像过去一样毫无阻隔地待在一起,他们在交谈,他那有力的灰色的眼睛向她发出拯救的光辉。
她完完全全感觉他就在这里,在她身旁。透过积雪、土堤和棺材,她似乎明显地看到了圣母的圣像,那是她在光荣的十二月之行从新城带到这儿来的,在安葬他的时候放在他胸前的。
皇后在期待着皇上和俄罗斯得救的奇迹出现——从人民那儿,从它的虔诚的祈祷者那儿。她坚定地相信俄罗斯人民,相信他们健康的思维,他们对皇上的爱戴和忠诚。(她比叶卡捷琳娜少一点儿德国人气味,在这个伟大的国家得到了人民的认可。)上帝给她派来这个远见卓识的密友,明显地说明这种全东正教的联系和全民的帮助。
皇后一直在通过信仰寻找奇迹。她在期待着它们的出现!她相信它们会出现!
但——是由于她的性格特征呢,还是因为涉及事物的不可克服的真正本质——她更倾向于相信笨拙的预感。一九一四年夏天他们坐快艇去芬兰的几个小岛上——她心中涌现出一种忧愁情绪:莫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游了?那年夏天离开利瓦季亚以后,她心里一直很忧伤:我们可能永远永远不会回到这儿了吧?七月十九日早晨她知道打起仗来了——预见到不可避免的灾难,她号啕大哭了好一阵子。因为对未来的不明确的预感以及对遥远的痛苦事情的回忆,她也会这样哭泣。不知为什么生活中的悲剧的一面,要经常降临到她的身上。
她知道,悲观失望——这是罪过的。我们应该不屈不挠地相信上帝的意志。但悲观失望是她的天性,怎么办呢?
瞧,现在来到了新城:她走进了玛丽娅·米哈伊洛夫娜老人家的修道小室,老人家躺在一张铁床上,旁边是一副苦行僧戴的铁镣。她已经107岁了,而不需戴眼镜就能给士兵和囚徒缝衣服。她从来不洗澡洗脸,可是身上从来没有一点儿臭味。一头灰白卷曲的头发,一张容貌可爱的脸,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她从走进来的皇后的身上看出什么来了?她伸出干枯的一双手:“看,受苦受难的皇后亚历山德拉来了!”她祝福道:“而你,美人儿,不要害怕沉重的十字架!”几天后她就长眠了,好像就只等她的这次拜访似的。
为什么——是受苦受难者?莫非亚历山德拉离有权有势的皇后的生活远得很?
那就是说,她看出了什么。
一切——在走向恶,走向没落。
皇后跪着祷告,祈求让她的孩子们,让她,让皇上,让俄国躲过灾难。
在坟丘上柔软的雪里面,建竖木架时遗下的一个小木片突了出来。
她像圣物似的把它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