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看来,无论哪一种革命,都有这样神秘的特性:它不是在最初就给我们展现出自己美好的容颜。它可能来时戴着假面具,而我们还没认识到它已来了。
前些天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就说粮食风潮吧,抢劫店铺,向警察寻衅。虽然也是愉快的,只不过是幸福的几个片断。昨天也是这样,在涅瓦大街枪击之后,人们虽然胸中积满了愤怒,极想毒打的不是某个个别的长官,而是砸烂制度本身,还甚至高声喊着,不饶恕他们,而怎么样“不饶恕呢”?要怎么办呢?傍晚前,瞧,一切又都跌入到恶习中去,所以大家感到压抑、灰心。
昨天晚上,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萨沙去利科妮娅家里参加命名日酒宴,在那儿有订婚仪式。参加的人完全是陌生人,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了,因此好像变得蠢笨了,又觉得对于利科妮娅来说完全是个不需要的人了,深感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多想提醒利科妮娅,这是个何等悲剧的日子,难道什么都没传到她这里。他试图问一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会怎么样。她突然开诚布公地回答:“萨沙,我人不好。你可要知道,我是会背叛的。”
这种坦诚,是晚会上的收获。这种坦诚刺痛了他,要知道,人们从来都不这么说的!但是,这是被承认的背叛,促使萨沙对她不是厌恶,而是怦然心动:他要战胜她!要占有她!
没有办不到的……
早晨他心头蒙着这种屈辱的沉重醒来,昨天不到那里去就好了!
他和往常一样慢慢地走进自己的僵化的管理局,坐上沉闷的几个小时,摆弄各种文件。
当他从电话里突然得到了人所共知的第一批新闻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他就看清楚了,革命终于从自己那热情洋溢的脸上撕下来假面具。
但是,比起其他人,他毕竟是早一些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在午饭的间歇,他并没有收拾起桌子上的文件,而是悄悄从自己的机关溜了出来。今天已经不再回到这里来了,也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了。
人民突然从哪里有了这股出乎意料的力量?为什么敌人突然变得如此软弱无力?
现在外边又干什么呢?怎么干这个革命呢?要捣毁点儿什么——最好是砸烂作为制度最忠实的巢穴的各警察段?或者是联合起来那些还没有闹起义的人?萨沙预料到了,闹革命嘛,这首先是速度,革命用一个小时就可以成功地将若干个新的战友并入自己的队伍。
他用心灵、用激情已做好准备,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不过这军大衣、肩章、军刀呢?这些东西是不是又使他脱离开秘而不宣的打算?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街上,是制度的一条狗。怎么办呢?匆忙地回到瓦西里耶夫岛的住处去换成便服吗?但是,匆匆忙忙地徒步走,经过这些闹风潮的地方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很危险,反正在路上也是陷入某种氛围之中了。在现实生活中军服又不放过他?不,也吸引他到那里去!就是这样,这就是他,陆军准尉,佩戴军刀奔向革命!
有那么几个非常兴奋的小伙子奔跑过去,每个人都带着步枪和手枪。有一个人的步枪已经在人行道上拖着走,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准尉迎头拦住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给了他一支手枪,但是没有子弹。
接着他看见了12个士兵在马路上步履艰难地走着,没有士官。他们所带的步枪是各式各样的,军大衣被撕开了(几个口袋里沉甸甸地装着子弹,两只手里拿着一个装子弹用的锌盒)。年轻的小伙子们,年龄稍大一些,很明显,他们惊慌失措,往哪里去,为什么。他们像是看见一个不需要的东西一样,用眼神放过去一个陌生的年轻军官。可他呢,则精神振奋地向他们高喊!喊了一声,第一次听不出自己的风格和声音了,这喊声是从哪里立即形成了明快和轻脆,就好像他是在指挥部成长的,是与生俱来的:“小伙子们!往哪里去?去进军吧!”
他就像是一个有权询问和有权发布命令的人一样,大家突然明白了,服从了,准备好响应。萨沙在自己整个军旅生涯中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军官,甚至可能是个有天赋才能的人。
后来一整天,他的个人感情和革命的那种普遍欢腾的感觉在他心中并列成长。现在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怎么四年来不知道自己,也没有悟到自己,甚至首先怀疑自己,不是个胆小鬼嘛,他不能宽恕自己,那么害怕得要死,在奈坚堡城下脸朝下伏在马铃薯地的垄沟里。他常常是到处跑,甚至都跑遍了,不管在哪里,只要能躲开危险。后来想出了巧招儿,离开了前线,然而内心的情感却常常说,不,不是怕死鬼,他内心知道,简单说吧:不要为别人的利益而断送自己,要避免别人的战争涉及自己。只有今天,在那些毫无意义的有方向和没有方向的子弹呼啸声中,当警察们砸掉窗门的时候,萨沙没有忘记眼前的快乐,他丝毫也不害怕,甚至在这种危险之中他还很愉快。就是受点儿伤他也不会感到委屈。
士兵们很快就称呼他为“我们的准尉”,而且这么乐意听从和响应,他们不听从令人忧郁的强制性的命令。“准尉和我们在一起!”这是冲着另一些士兵或者群众高声喊的,引起兴高采烈的欢呼,是他们的队伍来到了。一旦萨沙在指挥上有了不当之处,老兵们又没有注意到那些命令,他们就会自己琢磨怎么做更好一些,而他本人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发布命令方面是个机敏的、头脑灵活的、勇敢的人。
一开始就要正确地引导他们,叫他们往较近的他所知道的地方去,是去丘巴罗夫胡同附近的,里沃夫卡的警察段。这个地方在彼得格勒当然不是进攻的主要地方。但是,这里很容易集中那些愤怒的人们。其实,不是主要的地方还真没有,在每个地方都有伟大的革命工作者。为每一栋石砌建筑物都不得不进行战斗,从各个窗口分散射击,紧紧贴在墙边,往拐角藏身,这样能多射击,子弹虽然是散落的,可是一栋楼房被子弹打出许多洞孔,而且着了火。然后猛攻夺取楼梯,在楼梯上搏斗。后来战胜了警察狗子,要惩罚他们,他们苦苦哀求,把他们运送到某个地方去,好像还没有烧掉文件,谁也没有说出这种想法。文件燃烧起来,经过门,经过窗帘,从这间屋进入另一间屋烧起来了。把这群胜利者硬给薰出来了。被烟薰出来的萨沙站在外边,心情愉悦地欣赏着大火。
他今天开始为叔叔安东报仇了!也是为被处以绞刑的民意党人报了仇!就这样在彼得格勒的许多地方,彼此都不知道的,但是互相支撑,为几代人所争取的正义终于获得胜利了。全面报复的时刻来到了。
他看见身旁那些士兵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笑容!
有一个身穿皮大衣,头戴皮帽子的颇爱纠缠的知识分子来劝说萨沙向谢苗诺夫团的营房活动。这个顽强的、经过严格训练的沙皇团队无论如何也不想跟革命联合,要把它废除,哪怕是动用武力。
这很容易,假装演说,在全营面前萨沙感觉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相信自己的说服力。但是终于弄清楚了,他的队伍出乎意料地出现了阻力,人员特少,而且联合不起来了。
另一些过路人则提出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建议,该往哪里去和干什么。而萨沙和喜爱他的那些队员们(他对这些人既不熟识面孔,也不知其姓名,也就是那些在他身旁坚持的人),大家站着,欣赏着大火的燃烧。
那是摧毁旧的和重建新的象征,自豪感充满了胸中和头脑,好像醉醺醺的,连身体也感觉不到伤痛,也不怕创伤。
有几个工人加入到他们这里,他们戴着男式便帽,短呢上衣,把步枪插在皮带里。他们劝说萨沙去释放羁押解送犯人的监狱,也不是很远,他们知道这里的道路非同寻常:要爬越过铁路的栅栏,要横穿过几条路,就可直奔监狱。
狱警立即投降了,敞开各处的大门,去打开各个囚室。被释放的囚徒们无比欢乐,蹦蹦跳跳。
“兄弟们把利剑交给你们了。”
萨沙没有为自己这种荣誉的角色而自豪。
耽搁了一些时间,因为一些被释放的人向狱中的监管人员报复,毒打了某些人,抢光了狱中的储藏物品和军粮仓库。但是,后者对于萨沙的队伍来说不是没有好处的。大家都饥肠辘辘,很想吃东西。
然后,他们走过几条胡同向老涅瓦大街走去,还来得及捣毁亚历山德罗·涅瓦河区警察分局,这里还没有占领完毕,大火就烧了起来。邻近的消防队员拒绝跟革命联合起来,因此,大家烧了他们的消防设备。这些设备非常动人地燃烧起来,火焰很高,时间也长,还是在晚上,无法等它烧完。
萨沙去了发生事件的周边地区,他没看见什么中心地,不过他却俨然是个为革命工作的重要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本身体验到了这种欢乐,这种愉悦的情感,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随着每次胜利,他越来越相信,毫无疑问革命将占上风。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没看见有哪部分军队起来反抗,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现在,白天已经过去了,天色已经暗下来。萨沙极想闯到一个革命中心地去。他决定挤进杜马看一看,在那里不管遇到什么人打听打听新闻,总比他们在大街上从游手好闲的人和过路人那里打听到的要更好。他的队伍也可能会发生变化和其他人掺和在一起,已经漫流到亚历山德罗·涅瓦河分局的大火周围,总共还剩20个人,这就是称他是“我们的准尉”的那些人。
他们跟他走了。在经过各种曲折之后,人员只剩十来个,到了杜马。他让他们留在门外等待新的行动,而他自己作为一个军官进到里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