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格奥尔基在几间房子里慢慢地转来转去,一会儿又坐了下来。

他的书房并不使他高兴,在这里他甚至连一件可做的小事都找不到。他只好强迫自己待在这里。

这些房子与其说是他的房子,还不如说是她的,就好像不是他们共同的家。他每走进来,屋子里就似乎发出一种墓地里的气息。

说不定她又躲到苏珊娜那儿去了?或者,是跑到彼得格勒去了?

当然,他不必吹毛求疵,反正她已经跑了,自己也一走了事。暂时抛弃一切——到自己那儿去。两人不见面——这倒好,他可以做个自由人。

就应该这样呀。

可是他知道:这样做只能一时感到轻松,然后就会感到心情沉重。而且他是那么可怜她,心如刀绞似的可怜她。

你不能一走了事呀,这将会是揪心的难受啊,这将是掩耳盗铃呀,你反正还会跑回来的。走并不是个办法,这时候他甚至没有能力离开这里来思考一下,到街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脑子清醒一下。

就这么等下去吧,等到她进房间里来,可是她会回来吗?

他想起来了,最后一次他们是如何见面的——就是在这里,在中间一间房子里,在斯梅斯洛夫斯基兄妹来过之后——那时她是怎样看着他的脸啊?为什么要这样来看他?

就像他有病似的。

阿莉娜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有二三十件,有一些是半旧的,作为一个军官夫人是够贫乏的了,还有一些饰带、活领子、腰带——这就是他们八年生活的历史,她在种种场合下穿过的服饰——可笑而遗憾,但也令人感动啊。

他就这样望着它们——心情是凄凉的。

可以想象,阿莉娜是如何在这间房子里哭泣的。她的脸埋在两只纤细的手掌里颤抖着——简直叫人受不了!不知为什么,在他一生中任何人的眼泪,甚至妈妈的眼泪,维拉的眼泪,都没有像她的眼泪这样叫他的喉咙抽搐起来。

即使是奥莉达号啕大哭,他也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再说,她也不会号啕大哭。

使人产生这么一种错觉:就好像跟奥莉达在一起,两人一把拥抱起来——却没有想到踩着了不知是一只小孩的脚,还是一只家兔——那东西在脚下抽搐着,叫了起来——可是他们却没有听到,心中还乐滋滋的呢。

就像火盆的一股上升暖流,差一点儿把奥莉达的一颗心托了起来,升到空中去。

不,你是把握不住阿莉娜的。

可能还另有那么一条通往心灵的道路。你就去找一找吧。那道路是可能有的,但一时发现不了:怎么才能拐到她的心灵里呢?

你看,这就是她的心灵创伤——比什么都要严重的创伤。

你看她的这把剪刀,刀刃还大大地开着呢,就像在大喊大叫。

该让她心平气和下来——把压在心头的重物卸下来,把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忘掉,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的那种沉重的不幸感怎么也消散不了。

生活中出现了巨大的裂口。

可是这生活中不应该出现裂口啊。

要是阿莉娜留在这儿,她自个儿现在就在这里的话,那就要好上一万倍了。即使她冲着他大喊大叫,痛骂他,侮辱他,他也有时间来向她解释,医治好心灵的创伤,然后系上军刀奔前线去啊。

可是,正因为他不在这儿,她才是那么孤立无援的,只好把剪刀的刀口大大敞开,而他这个刽子手啊——他现在只想到她的好处,没有想到不好的地方。正因为她不在这儿,这儿的一切才使他感到揪心的难受。为了她,他在无声地责骂自己。

你看,这个摇晃不稳的墨水瓶子已经干枯,还有这个细雕面的箱子。所有这些东西都在责备他,女主人是那么爱它们,它们成了她的一部分。还有她在这儿留下的那么多没有完成的带着激情和悲伤痕迹的东西:法语教科书和笔记本(被扔在一旁);编织的东西(也扔掉了);缝纫的东西(没有完成);心爱的照片——洗得过深的,洗得过浅的,一半贴在相簿上的,一半堆放在一旁的,未经挑选的;羽毛球(放在那里的,她曾经劝格奥尔基什么时候打一打,但他不感兴趣)。所有新的东西阿莉娜都想尝试尝试,她时常想入非非,像她所说的想飞起来——正因为如此,她总是不成功,而他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是她却不明白——因此,他现在喉咙是那样痉挛得难受。

这样深刻的哀愁是命定之事,是妇女的命运:她亲近的人儿本来在这儿,可是又走了——这怎不叫她悲切啊。

他可怜她吗?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些一连串的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时间过得那么慢,现在需要等待苏珊娜。什么事也做不了,他什么事也不打算做,脑子里模糊的一片。

他爬过去找喝酒的东西——铸有一只燕子的银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又爬到厨房里找吃的东西——她做的逗乐的各色各样的点心,那是她从火里取出来的。她写的“早餐”和“午餐”菜单——她打算做一做菜,不用说,后来没有做了。她的包装物乱扔一气——盒子啦,罐子啦,箱子啦,新的压着旧的,而旧的也不扔掉,堆得很高。这过于揪心的忧伤仿佛是一种预感——他们两人要分离的预感?

这颗破碎的心啊,什么东西都不能使其充满,使其愉快起来。除了空虚还是空虚,一片空虚。

有人在按门铃。他一哆嗦:是她吗?不,如果是她的话,自己就会开门。

他打开门——是邮差。

邮差递过来一封信。

阿莉娜的手笔。

而邮戳是——“沃罗涅日-莫斯科”列车,昨天投到邮车邮箱的。

他打开信——一种难以辨认的笔迹,几乎每一个字都写得歪歪斜斜——这就更叫人感到奇怪了!但接着他明白了:她是在火车上写的。她是往哪儿去呢?

“……你第二次,第三次辜负了我的爱情。你没有看到你是在跟谁生活在一起。你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东西,使我的最好的能力还没有发挥出来。我的理想,我的意志被永远地践踏了!不是被别人,而就是被你践踏的!”

他没有往下读。他在餐桌旁坐下来,把信放在一旁,把手放在绿色的绣花桌布上,呆呆地望着前面。

他这样大概坐了很久。

她大概是到博里索格列布斯克,到她妈妈那里去了。

他想起这封信,又读起来:“……你要知道,在我一生中给我使坏的人里,你是最残忍的一个。在我各方面都服从你的那些年代里,我得到过你的褒奖吗?我被你锁在家里八年了。可是,现在我的奴役生活结束了!”

他又没有往下读了。他又把两只手伸出去,全伸出去,放在前面铺着桌布的没有摆满东西的桌面上。

眼前的一切东西在摇摆着。她就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似的。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读她的任何一封信。

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感到内心里是这样空虚。这样无穷无尽的空虚!

“在这段时间里,我有闲暇来仔细地思考你和我自己。现在我看到:你的心底有毛病。你钻到你的心里去看看吧,你的那颗心是多么肮脏!只有我——才是你的良心,你的救星!”

她给他的这封信她整整写了一个冬天。奇怪的是,今天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想起她的这种责骂。现在才又看到这种责骂。

又骂起来了?

永远是这样的?

走不通的死胡同。

要是奥莉达现在在莫斯科的话,他会跑到她那儿去吗?

噢,不会的。

跟奥莉达在一起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好的感觉……

空虚啊。空虚啊。

他又接着读信。

“……要是你希望我从你的生活中消失,那你就直说好了。我简简单单地消失罢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人们将要把我埋葬在什么地方。我请求你——哪怕每十年去看我一次也好……”

唉,唉……好像她不会再到他这儿来了。

他一向感到奇怪,有人怎么会喝得酩酊大醉,为什么?难道就把握不住自己?

可是现在——他倒想喝他个烂醉如泥才好。

他坐着。

坐着。

可为什么他一向那么深信阿莉娜是爱他的?

他抽起烟来。

他踱着步。

他在他的写字桌前坐下来。

在经常看到的物品中,有那么一件熟悉的东西:一座几乎是半截的玻璃金字塔,在它的后面贴着两张瑞典草原风景画。

这是妈妈遗留下来的。

妈妈遗留下来的东西很少,甚至家里也没有挂她的照片。只在箱子里收藏着一张。

这里反映的是他在莫斯科的童年生活,现在却找不到太多的记忆了。

他抽起烟来。

他在回忆着。

他拿起信封,在上面写道:

大卡达舍夫斯基胡同

卡莉萨·彼德罗夫娜·科罗纳托娃收

卡莉萨·彼德罗夫娜夫人:

我乘车上前线路过莫斯科。不知您现状如何。如果您状况良好,我可否于今晚拜访您?

衷心敬仰您的

格奥尔基·沃罗腾采夫

在旁边的奇奇金商店里经常有通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