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在尼古拉耶夫桥那边,另一种生活正在等待着维罗妮卡和法涅奇卡:她们把昏迷状态的令人仇恨的皇城留在了背后,立时进入了革命的城市!革命是个什么样子?她们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只是见过在楼房的墙上和篱笆墙上张贴的指挥官哈巴洛夫的《告人民书》,号召人们遵守秩序。只是公布而已,到处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军队,尼古拉耶夫桥的另一端也好,沿岸街也好,布拉戈维申广场也好,到处都没有守卫,哪儿都没有警备队。他们的巡逻队也很少见,而在随意走来走去的人群中有各种各样的面孔,忧心忡忡的,欢天喜地的。看来,士兵的人数大大地增加了。他们没有队形,没有指挥,还有许多是从医院出来正在恢复健康的人,在激烈的谈话声中挥动着手中的绷带。
但是,没有群众集会,也没有红旗,姑娘们想尽快地拐弯到市中心去,离发生事件的地方更近一些。可是在眼前偏右的地方,却看见了浓浓的烟团。人们告诉她俩,这是立陶宛监狱正在燃烧,把坐牢的人都释放了。乌拉!姑娘们就往那里跑去了,释放女囚!
但跑到之前,在莫伊卡街上的波采鲁耶夫桥前,遇上了排着队的已经释放完了的被捕者们。有二三十人,鱼贯而行,人人都穿着囚犯长衫,穿着布鞋,走在有雪的大街上。尽管天气不是那么寒冷,但是要找地方给她们换换衣服,要让她们吃饭,取暖!维罗妮卡和法涅奇卡急急地奔向她们的队伍,激动地语无伦次地说:“喂,怎么样?喂?用什么帮帮你们呢?妇女们,同志们!”这些女犯是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呢,还是在路上已经有足够的回答了,甚至连脑袋都没有转向她们,漠不关心地走着,都紧跟前边的人走,谁也不回答任何话,而只有其中一个冲她们发出一声粗鲁的喊声。
维罗妮卡和法涅奇卡,好像是遭遇了重重的打击,呆住了,胆怯了,放过了整个队伍。大概是因为她们穿戴太好了,因此侮辱了这些女犯。
现在她俩不好意思去监狱。一些面孔和善的过路人脸上带着革命的喜悦劝告她们去市中心:那里还是政府统治着,而最好是到有工人和军队的地区去。最后姑娘们去了小喷泉。
她们的等待没有落空,不久就开始听到了枪声。这时几个少年在她们身旁跑来跑去,举着闪闪发光的手枪,一边向天空射击,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子弹再压上,看来他们已经学会了射击!
她们不久就看到了一群人在集会:一个腰间带一把军官马刀的大学生登上了一个坚硬的大雪堆,说起自由来,谈得很好。他的政党的倾向不能下定义,也许是工人,也许是一个社会革命党人。听他讲话的有二十几个人,完全是偶然凑合的,几个负伤士兵、小市民们和一个官员。姑娘们能够留下来的话,也能讲讲话,也可能和那个大学生争论起来,不过,现在她们反正都已离开了自己的小岛和自己的义务,她们想要再看一看,多知道点儿东西,往前走!
她们继续往远处走。
在一栋楼房旁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身穿便服,一双白手压在胸前。他的对面,一群十几个人,是各样不同的人。有一个人高喊:“我们要带他走,同志们!”有一位太太问道:“你们要把他带到国家杜马去吗?”“我们知道往哪儿送他!”人们冲着她喊起来。趁着人们说话的时候,这个脸色苍白的人急忙向大门奔去闪进院里了。这一大群人带着喊声,跟在他后边。那里枪响了。那位太太在人行道上对两个姑娘还在解释,这个年轻人是换了衣服的警察,住在他们院里。
姑娘们的心情紧张了:她们差不多是看见了第一个死神。
“啊,啊,到底还是你们遭报应啦,法老们[1]!”
她们又继续向前走。在小喷泉后边还更热闹,也有群众集会,有一辆卸下货的拉货车,站着几个讲演的人。但是姑娘们并没有停下脚步。这里所谈论的事,她们也知道了,她们想要见识见识,然后再行动。
好高兴啊!从布匹商店搬出来一包包大红布,很明显不是买来的,直接从门里往外一包包投向群众,这样红布包就在头上飞来,有的还散包的,而后来落到某个人的肩上或者落到马路上。大家又都奔向红布,立即撕开布包。
似乎它比面包还珍贵。谁拿走了整块整块红布就继续分散给大家,其余那些立即撕开,有人还从日用小百货店里弄来了一些大头针。
姑娘们事先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现在她们给自己做好了大的花结别在外套的胸前。有人做了几个小花结,有人做了些红布带子。法涅奇卡还撕成又长又宽的带子,搭在肩头上斜着下去,就像沙皇的官员们披带勋章的样子,非常可笑。
有人拿了红布做旗帜,有人做了红色的帽徽放在帽子上,有人抓过布头给士兵挂在刺刀上。那个士兵喜欢极了,就这样带走了。大家高声欢呼起来。
从这个分发红布的地方,她们和周围的人们都戴着红花结,谁也没有追究红布的事,也不致遭到皮鞭抽打,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唱起来了,欢乐起来了。
姑娘们注意到了,她们已经不再因近处的枪声而发抖了,甚至每个人都愉快地推推搡搡。可谁也不至于跌倒摔伤。
一个军官在特罗伊茨基广场上神经质地快步走着,不看任何人。佩戴红花结的两名大学生和两名工人拦住他的去路。
“军官先生!交出武器来!”一个学生威风凛凛地喊了一声。
军官哆嗦一下往四外看看,没有看见可帮忙的人,看看眼前这些人,犹豫了一会儿,经过斗争还是下定了决心,生硬地扯了一下,抽出了军刀,把刀柄递给大学生。学生拿着刀,其他人又喊了起来:“手枪!手枪!”
她们又走了,经过伊兹马伊洛夫营的几个连队。姑娘们不知道,如何把伊兹马伊洛夫营的人同其他士兵区别开,但有某些士兵是一群一群,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游游逛逛,还都有步枪,没有什么队列,不排成队,而是一伙一伙的人。
一个骑兵骑马走过去,马鬃上和笼头上都拴着红布,一群半大小子簇拥着他,有人撑着马镫,有人在旁边跳跳蹿蹿。
眼看着人群从戴上红色花结之后变得越来越活跃起来。
突然响起了连续不断的令人不安的汽车喇叭声,就像要传递危险信号。人们都从街中央慌忙闪到了一边,响喇叭的车出现了,是一部轻便敞篷车。司机戴着开车人常用的眼镜,身穿皮上衣,一副不可高攀的样子。车里坐着几个士兵,刺刀冲上,也都沉默不语。但最可怕的是在汽车前边的两侧挡泥板上一边趴着一个士兵,脚蹬在车踏板上,枪冲着前方,随时都在瞄准着妨碍他们的人。
使人感到恐惧的那辆可怕的汽车飞驰而过,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开得太快了。
由于这辆汽车,改变了人们情绪,他们更加热情奔放,而且更开心了。
法涅奇卡说:“我想要开枪!”
维罗妮卡惊奇问:“向谁开枪?”
“不向谁,就是开开枪!向空中开,这就是说,人民将不向同胞开枪,人民是宽宏大量的,不像沙皇的那些酷吏们!”
突然顺着大街响起了大声的喧哗和欢呼声。又有一辆汽车,这次是拉货车,车开得不快,不鸣笛,慢腾腾的,而搪在驾驶室上盖向前伸出一杆大红旗。货车箱里挤着站立12个人。士兵们的刺刀上都有小红旗,大学生和工人们都有步枪,还有一名女护士。这些人都立即挥动着双手,红帽子,冲着四面八方高声喊着,号召大家都喊,听不清楚都喊些什么。人们也从人行道上冲他们报以高喊,听不清楚喊的什么词,而是一片欢呼!欢呼!
维罗妮卡和法涅奇卡一边向上挥动着双手,也向他们高喊,挥手,沿着马路跟着许多其他人,随着拉货车集合起来的人群缓慢地流动。
就是这样,她们来到了工艺学院前边的广场,这里已有了一大群人!这里进行的是大规模的群众大会。大多数是戴学生制帽的人,工人都身穿普通的黑色衣服。人们的身上佩戴那么多红色的东西!人群上边飘扬着数十面自制的大旗,大块红布,刚刚撕开的,穿在长杆上。天哪,这里才是人民的节日啊!整个人群涌动着,好像是流动的一大片红色液体。
外巴尔干大街上沸腾的人的海洋也注入到了那里。
维罗妮卡摇动法涅奇卡的胳膊,要她们俩都相信,这是事实。
“法涅奇卡!我们真的活到了这个时代?法涅奇卡!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不用流血了!就这么容易得到?难道现在还可能回到过去吗?”
胸中的欢乐已经快容纳不下了,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一辆正在外巴尔干大街上爬行的汽车被喊叫着的人群给包围了。这是一辆大型平板运货车,传过来一连串的轰隆声。在大平板车上站着25个人,这些人活像呆然不动的塑像,不向群众致意。整个前边一排弯着腰伏在司机们的驾驶室上边,端着步枪,预备射击,接着是有人举着红旗,有人把没上刺刀的步枪高高举起,有的人光有刺刀,没有步枪。有人头戴红布做的三角头巾,就这样缓慢地往前走,从四面八方来的人群向这些冷得十分难受的人致敬。
整个广场长时间胜利的欢呼声融成一片。
“我想上汽车!”法涅奇卡冲着维罗妮卡的耳朵喊了一声。
天色已是黄昏。当姑娘们挤着穿过广场时,当拥挤的这股强劲把她们带上市郊大街时,已经华灯初上了。但是,在姑娘们的活动中什么都不改变,往什么地方去,有什么目的,这一切就把她们带得越来越远了。
砸坏了药房的橱窗和门之后,从里边拖出一些瓶瓶,大概是在寻找酒精。
在一条胡同里一伙年轻人打了一个老头儿,大家说他是管院子的人。
恐怕是告密了,现在遭报应了。
在皇村火车站旁他们碰见一个呆头呆脑的士兵,一个人走着,而且很不情愿地拿着没有刺刀的步枪。
“小战士!把步枪交给我!”法涅奇卡突发奇想地说道。
他白了一眼说:“会射击吗?”
“我能学会的!”法涅奇卡兴致勃勃地喊道。
“那么拿去!”他毫不犹豫地递给了她。她一把抓住了,刚想走。“你等等!”他解开腰带,摘下沉重的子弹盒。“用什么射击?拿去!”他又递过来给她。皮制的子弹盒,都这么沉甸甸的,这可是出乎意料的,两只手才勉强拿住。
塞到皮大衣裳的口袋里,把她的皮大衣都坠得歪歪斜斜了。
步枪可太沉了,法涅奇卡不知道怎么拿枪。就简单地抓住枪口拽着,枪托子冲下,在坑坑包包的雪地上拖着。
她们越来越不那么明白了,在这稀少的街灯下往哪里去,天黑了,总之还是比较有意思的!今天一天虽然她们什么都没有做,然而,却感觉到自己是伟大革命的真正参加者!而最主要的,还应该完成点儿什么,还要向前!她们意识到,这才是刚刚开始,新纪元来到了。现在大家都是兄弟,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幸福的。
从谢苗诺夫团练兵场开来一辆载重车,车上有几个人。在出口处停下了,从那里有人高喊:“玛丽娅同志!”
维罗妮卡哆嗦了一下,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她了。她看了一眼才认出来,是克沙·科库什金,从奥布霍夫工厂来。
他龇着牙说:“来!跟我们一起坐在这儿!同志们,这是党的工作人员!我们带上她吧!”
谁也不用争论,既然有地方,为什么不带上她,虽然不是个党的工作者。大家伸出手来,把维罗妮卡和法涅奇卡连步枪一起都拉上车来。
达欣在车下站着,他恶狠狠地看着。
车走了!
对姑娘们来说,这个时刻,一切都是新鲜的,非同寻常的。她们的脚下总是在颤抖,发动机突突地叫声。在路上,他们一会儿向前冲,一会儿向后退,一会儿斜向一侧,只有把住车栏板或者彼此抓着才能支撑住。他们和陌生人一起,在共同的运动中,在共同的令人神往的伟大事业中联合起来了。而这些接触和握手凝聚着群众的全部伟大力量。这里有几个工人,几个士兵以及两个大学生,可是,不想和大学生们在一起,没有时间谈上几句,寻找熟人,打听打听。如果有个什么念头的话,那也不能用低声絮语,可是,在高声喊叫声中,又什么也爆发不出来。假如你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话,而从这里,从运货车上,他们自己冲出去的话,那么从内心深处不知有多高兴了。道路越来越平坦了,车走得也从容不迫,也不颠簸他们了。他们把手空出来了,举起来,左右挥动,向街上行走的人们问候,而那些人也从下边向他们致意!
他们这是往哪里走,只有司机一个人知道,这并不重要。为什么?一般说来他们是没有这方面疑问的,行驶本身就是为什么。只有快速的车轮行驶,只有它这么一运行才能和事件的进程相等,才表现出全部的欢乐!在运货车身里站着的人们彼此并不交谈,唯一友好的表现是大家共同兴高采烈到喉咙嘶哑,而一旦谁对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谁也不见怪。
他们来了个急转弯,奔向弗拉基米尔街,又急急奔向涅瓦大街,险些撞上四散奔跑的行路人,又险些和从莫斯科火车站过来的一辆运货车相撞,最终有惊无险地擦身而过。他们为两辆车没有相撞而高兴,相互致以革命敬礼,车上的两位大学生用手枪向空中射击,那辆车上也用射击报以回敬。
汽车已经顺着利捷因大街走了,士兵们也开始用步枪一齐往空中或者朝高大楼房的最高几层射击。法涅奇卡抓住他们的肩头,立即支撑住,在耳边喊道:“我要学会射击!”
她的步枪躺在脚边。
一个学生递给她一支手枪,她眯缝着眼睛,开了一枪,一声尖叫!但是,手枪又不得不还给人家了。
是的,只有用射击方能向外界表露自己的无限欢乐,喉咙已经嘶哑了,而维罗妮卡却唱起歌来:
前进,没有恐惧和疑虑,
朋友们!快把豪迈的功勋去建树,
催出神圣的幸运的朝霞……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人随着唱,也许是不知道歌词,就那么一片叫喊声罢了。
在利捷因大街上人特别多,士兵们一群群地奔跑着,车就不得不更缓慢地前行了。这时车经过一大片正在燃烧的火场旁边,倒塌的建筑物和整堵墙垣都燃烧得通红,发着火光和冒着烟,热度都波及到街道中间了。这时他们第一次彼此像白天那样仔细地看着同车的同志们,狂欢的一路相伴的旅伴们,大家都看到了彼此脸上呈现出难以描述的欢乐。在黑暗中向前疾驰一阵之后,走在两旁街灯之间,他们彼此还高喊着什么,达欣握着维罗妮卡的手也在高喊。
他们已经不去注意走的哪条路了,只有司机知道。似乎又往哪个地方拐一个弯,而又沿河岸街走,不知为什么在特罗伊茨基桥前车停下了。向他们跑来三位大叔报告说,他们是重要的革命者,需要把他们送到塔夫里达宫去。正在全面胜利的时刻,怎么还有这样的重要人物?全体人员,是十四个还是十五个立即从车上向这几位革命者解释,而这时司机又把车发动起来又开走了。
趁着车停下的时候,一个士兵教法涅奇卡用步枪射击。还有一名哥萨克爬上他们的车。后来他们通过了杳无人迹的特罗伊茨基大桥,迎面来了另一辆汽车,车灯对着车灯,可能相撞的,而错过去就顺利了。双方的人们喊着,向天空射击,往彼得格勒方向疾驰而去,谁也没有弄明白现在他们往哪里去。这里有还更离奇的场景,一会儿黑暗,一会儿有路灯,一会儿是跑累的人群,一会儿是汽车在拐弯。为了这幸福,手枪和步枪嗖嗖地往空中射击,而哥萨克发狂地在头上边摇晃旋转着马刀,奇迹般的没有刺着任何人,也没有砍着任何人的脑袋。
[1]革命前,民众给警察起的外号。——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