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格奥尔基·沙布宁准尉喜欢跟士兵们一起学习——就像在和平时期念大学时跟他所教的孩子们一道学习一样。那是一些非常真诚的人,沙布宁幻想着为他们服务,带给他们光明和知识。但是他走出大学后,没能到穷乡僻壤的人们那儿去,而是进了准尉学校,训练了几个月——你看,那些人却光顾他来了,进了维堡区的人满为患的军营里。沙布宁不值班的时候,常常在他那个营的驻地,在自己的办公室过夜,在夜里非公务的时间和士兵们在一起,帮他们往家里写信,教他们学文化,跟他们交谈——但绝对不是以革命精神来做这一切。沙布宁跟士兵们在一起感觉很好,感到自由自在,可他对军官生活却不知为什么习惯不了,比他大的军官总是抓住他的过失,对他严加训斥。在最近几天,营长甚至叫他在营里所有军官面前受辱:那个家伙叫大家带着武器在军官开会的图书室集合,把沙布宁叫出来,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最近这些日子里,许多人被派到步哨和岗哨执行任务去了,营里的操练几乎停止了。但沙布宁打算和剩下的人进行操练。他今天开始教他的半个连——“B”教导队——如何使用步枪,这半个连的士兵几乎没有拿过步枪,连装子弹、枪上肩的动作都不会。

因此,今天城里发生了什么情况,或者在跟前,在莫斯科团的营房四周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很少知道——突然,他们都听到了很近的地方有密集的枪声,而他们营里是没有子弹供人空射的!

但这没有使营里产生什么恐慌,枪声停止了,沙布宁继续进行操练。

过了半小时或者更长一点儿时间,从森林大街那边又传来了枪声,枪声密集,而且是互相对射。

教导队队长杜布罗瓦大尉把沙布宁叫了去。杜布罗瓦那张一向威严的脸完全扭曲了。他告诉他,暴乱者在维堡区到处闹起来了,命令沙布宁准尉带他的半个连立刻出发到森林大街,在大门前用队伍挡住道路,不放任何一个无关的人到营房区域来。

沙布宁壮着胆子提醒他,他的半个连今天要上第二节武器课。但是杜布罗瓦命令他赶紧执行命令。

沙布宁叫他的那些什么也不会的士兵列队,这时又有两个年轻的准尉到他这儿来归他指挥,他们是库图科夫和亚尼茨基。

当他们走出木板墙的营房大门,要往森林大街去的时候,一只爬犁驶了过来,上面载着腹部受了伤的昏迷不醒的且脸色惨白的中尉韦利戈。

队伍让出道路,让爬犁驶进了大门。

又有两个准尉赶上沙布宁的队伍,捎来命令,叫他把韦利戈的队伍集合起来,由他指挥。

可是哪里有韦利戈的队伍或者他的残余队伍?他的队伍是在哪里走散的?沙布宁派人只找到一个准尉。

他们也没有看到敌对者,森林大街几乎是空荡荡的。而大街的那一头,是一片空地,围着栅栏,再过去就是芬兰铁路。

沙布宁命令在森林大街上布置两条散兵线,右边大门前的一条散兵线人数密一些,左边的一条人数稀一些。

他自己站在右边的散兵线里。

突然,街角出现了一个戴着大学生帽子,穿着御寒的大衣的综合技术学院的学生,他迈着轻快、急速的步子向散兵线走来。

他是一位挺亲近的人,常见到的自己人。看他那轻快的步伐,那眼神——沙布宁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自己人。沙布宁穿着军大衣,像个陌生人,对此他倒不很习惯起来。

这位大学生环视着横向站着的队伍,那队伍并不阻挡单个的过往行人——便立刻瞅准沙布宁,径直朝他走来。

沙布宁并不认识这个大学生——不过好像是认识的,因为他是那种那么熟悉的典型的淡色眼睛的人。他说话的风度也是熟悉的,他流利、大声地问士兵们,让士兵们都听得到:“先生们!你们难道要向人民开枪?!”

激动的挑逗式的发问!向受苦受难的人民,向我们上辈子有文化的人所愧对的人民,沙布宁当然不会让士兵们开枪的。但是,这样普遍的,众所知道的人民,他们今天又在森林大街的什么地方呢?

啊,他的半个连那些没有胡须的,笨拙的,担惊受怕的士兵就是这样的人民中的人。这半个连在听着:准尉会怎么回答?

沙布宁的一颗心是敞开的,甚至是欢迎这位大学生的,但是当着士兵的队伍,当着别的那些准尉的面,他不能以这样的语言回答这位大学生。他掩饰自己跟这位大学生有同样的心情,极力严肃地回答他说:“您走自己的路吧,别叫我把您抓起来。”

那大学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把头一仰,但更多地表现出得胜的样子。他从沙布宁旁边走了过去,离开了他们。

士兵们站在空荡荡的森林街上。这里只有个别的步行者,士兵们放了他们过去。

后来,从托博利街的拐弯处开始传来喊声。接着一辆座舱上插着一面红旗的载重大板车从那边后门驶了出来,车里坐满了文职人员和士兵。而那平台车板上架着两挺机枪,机枪手默默地把机枪口对着这边,对着这半个连。车里士兵们的刺刀上系着红布条,有些人的胸前,或袖口上,或脖子上也系着红布条。这一切都那么具有戏剧性,非同一般——他们就像要跟这半个连逗乐似的,当然并不想向他们开火。

可这里的新兵们看来吓破了胆,队伍在打颤。

沙布宁命令散兵线的士兵们举起枪来。

举起枪来了。

不,只是拿起枪来了……

不,有的人拿起枪来了,有的人没有……

谁也没有拿起枪来了,而从队伍里散开了!

他们开始往大门口的小医院跑去。

这一切的发生——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门前那边散兵线的士兵也散掉了——也往那个小医院跑去了。

而那辆架着机枪的载重车在往后退。

从车上跳下一个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圆脸士官,他的刺刀上系着红旗,喊道:“投降吧,长官!”

没有时间来思考了,开火也不可能了,而且谁来开火呢?队伍全散掉了。士兵们拥挤着,往小医院跑去,边跑边叫喊。

侧面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射击起来了,好像是从铁路的土堤上。

只剩下四个军官了——他们也向那小医院退去。

他们跟着士兵们也往医院里挤了进去。

小医院的门闩上了。

半个连的士兵吓得魂不附体,失去了理智。

他们不听军官的命令,但也不奔跑,现在只是跳进栅栏里以求自保:他们从旁边的木柴堆里抓起一些劈柴往栅栏外面掷去。

士兵们开始失去控制。外面的群众在呼喊,在号叫,士兵们则在栅栏里面呼喊,号叫。

但外面的机枪没有往木门里面射击。(说不定那些人还不会使用机枪?)

他们开始使劲撞门,并且发狂地喊叫。

从大门到军营的操场之间——练马场、军需库和塞尔莫皮莱山口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在这通道里还有四个准尉。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拿出了手枪。

他们把手伸出去射击——边射击边从大门那边往后退。

大门发出喀嚓声——“砰”的一声崩裂了!

穿黑大衣的,穿灰色军大衣的人群,全都系着红布条,从里面拥了出来。

有人则冲了进去!但他们没有看见向他们举起的手枪。

一片寂静。

那四个年轻的准尉,他们简直还是些孩子,全都是才离开学校不久的人,拿着纳甘式左轮手枪,一步一步地后退着。不知为什么他们这四个新入伍的人要来保卫这近卫军团的百年堡垒。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比群众的吼叫声还高的声音:“先生们!你们难道要向人民开枪?!”

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考。从慢慢逼过来的群众中,跳出一个戴护耳棉帽的,脸变得难看的工人,第一个用手枪向他们射击。

没有命中。

于是,沙布宁满有把握地朝他的戴着帽子的额头开了一枪。

那人“啪”地脸朝上倒在雪地上了。

群众的喊声中断下来,一瞬间静下来。

那四个军官继续迈步往后退。

但那边没有人来支援他们。

他们记起来了,根本就没有支援部队。

在整个维堡区的暴乱区域里,他们从哪儿也等不到支援部队。那么从几个近卫军营的中心地区呢?但过去是有一个士官带着机枪。从作战部队呢?但今天也不行。一下子沙布宁脑子里像有千百只麻雀一样乱七八糟的。没有出息的生活和愉快的活动混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这四个挎新皮带(甚至肩上皮带的插孔还扎扎响呢)的年轻人,要来为大家阻止这人群。

当人群里跳出第二个拿着手枪的工人时,沙布宁像先前一样开了一枪,那人倒在雪地上了。人群又吼叫起来——整个儿向他们奔了过来。他们这四个人,不是恐惧,而是在理智地思考——谁放过枪,谁没有放过枪——转过身来,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军刀,敏捷地从操场上跑了过去。

但不知道是谁用一根大原木往沙布宁的背上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