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罗江科本人觉得:俄罗斯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像他这样处于如此可悲的境地,像他这样如此可悲地不把握事变的要点。历史把他摆在不说是五马分尸的境地,也是有可能被惊扰的公牛踩死的境地。(在他想象中那些公牛的头就像莫伊卡旁边的圆形商场上的浮雕。)
罗江科看到自己不仅有权利站在全国的立场上去感受去判断,而且有权利为全国来决定,来生存。因此,他有勇气无论如何不向沙皇屈服和谄媚,而在报告中开诚布公地向他说出面临的困境,向他指出应该把哪些可憎的人物撤下来,应该注意社会公众的哪些情绪。他感到难受的是,他作为一个坚定的君主主义者,却需要谴责皇上的所作所为,抗拒他的指示——而这是为了祖国的利益啊!不管公众和杜马的左翼怎样赏识他,罗江科也不听命于公众和杜马的左翼,而是不超越一条界限:忠于他的誓言,无论如何不脱离君主制度的原则,永远不阴谋反对皇上。
可是为此——皇上却不能容忍他的意见,不再听他的建议!为此——立宪民主党团不再信任他,一年前他还是社会部部长的可靠后选人,可是,米柳科夫用卑鄙的手段换成了可爱的却什么也不是的利沃夫公爵。(他被换掉了,但却没有被摧毁!他内心里还认为自己是未来不可替换的总理大臣!把他那威严的形象跟那个地方自治机关的逢迎者相提并论才可笑呢。)也是为此(别人告诉他的)——戈列梅金管他叫疯子,克里沃舍因补充说他在危险时期是右翼,是双料的笨蛋。
但从议会主席的高度来看,罗江科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俄国的现状。他看到了,沙皇由于没有听他的意见,把俄国和全部事业都给糟蹋了。他还看到,立宪民主党人在斗争中那么残酷无情,不仅要损害皇后和什丘尔麦尔,也损害了整个俄国。就在现在——皇上不是命令暂停杜马活动吗?他断送了和平解决冲突的全部可能性。可是左翼都希望做什么呢?不听皇上的命令,不解散?!但这可是最糟糕的造反了!对此他这位议会主席是不会同意的。
街上的情况又怎么样呢?在彼得格勒的街头士兵们竟打死了军官!
公牛——在乱踢乱刨。应该紧紧地捆住它们的脖子。
现在该怎么办呢?昨天罗江科刚发出一封严厉的电报,就接到戈利岑的火烧火燎的电话,说从早上起杜马就要被停止活动!而他在夜里能做什么呢?只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早晨带来了某些顺利的信息:聪明的布鲁西洛夫回了封电报,别有寓意地说,他的请求获得了支持,并将它转告了他人。(“我会尽我对祖国和皇上的责任。”)看来,鲁斯基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尽管他还没有来电话或电报。
但是——阿列克谢耶夫呢?在沉默。就是说,皇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议会主席。
然而,他晚间的电报却很有先见之明——不可遏止的无政府状态在发展着,以后也将不可遏止!夜里他明确地预示过皇上——你看,早晨就出事了。在什么地方啊——在近卫军里。在国内战争开始那天,皇上拔去了维护秩序的最后一根支柱——国家杜马!
只有他这位主席充分地看到了,这是多么丧失理智的一步。现在又是:只有他这位主席可以试图纠正过来。
是呀,需要发一封新的电报!这次要直接给皇上!
是的,只有这样一封电报可以拯救一切,纠正一切。如果皇上回心转意的话。
这样,这位主席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来决定事情——拟写电报!他拿起几张电报纸大书特书起来,一张纸就写两句话,然后再拿一张纸写。
皇上,请改变您的最高指示,重新召开立法的议会……皇上,请在我昨天晚上所报告的基础上任命新的政府……请刻不容缓地以最高宣言宣布这些措施……皇上,请当机立断!
要是社会运动转到军队里的话,那只有德国人会感到欢欣鼓舞,而俄国不可避免地发生崩溃,随之皇朝也要崩溃……
现在需要立即两件事并举:既镇压动乱,又建立负责任的政府。
最后……是的,他必须直截了当地写出来:
我以整个俄国的名义请求陛下说到做到。决定陛下和祖国的命运的时刻——到了!拖到明天,可能就为时已晚了!
罗江科甚至——还能做点儿什么?怎样更加大声疾呼呢?是的,还能更加大声疾呼。电报结尾——简直是叫人震惊的。但是——仍然没有离开坚定的君主主义立场:
求上帝不要让责任落到皇上头上。
看,这样一封电报——无疑会写进俄国的历史!
不过,最后一句话终究太放肆。可能要激起皇上的愤怒,把一切事情给弄糟的。
于是罗江科热泪盈眶、恋恋不舍、小心地把他笔下的这个最好的句子给勾掉了。
但是,在草稿中留下来了。
他把电报拍往塔夫里达宫电报局。从这里十分钟以后就会直接拍到。
他突然想起来:还能够做一个重要的努力,这也只有他一人做得了!
这位主席不可能把皇上召到首都来,可是他可以把皇上的弟弟召到首都来,他可是皇上身边的人物呀。而罗江科对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有着很大的影响:此人绝对承认他是国家的第二号人物。他们两人过去在近卫军骑兵团当军官时有着很好的交情。这位大公的夫人又对丈夫有着很大的影响,而她又一向是站在杜马一边的。
罗江科开始给大公打电话——他往加特契纳打通了电话,米哈伊尔大公现在正在那儿他夫人家度假。更确切地说,他是在那里从军职转到另一项职务上。他打通了电话,请求他办一件事并坚持两人的立场,因为最后决定还要由他的夫人做出:他让大公立即秘密地到首都来和杜马主席会面。(他这次打电话很有信心,因为一月份米哈伊尔亲自到他这儿来过——“谈了谈国家的形势,提了些建议”,显然,那是他的夫人叫他来的。)今天米哈伊尔不太愿意来,犹豫不决。但是娜塔莉娅·谢尔盖耶夫娜说服了他。
好啊。
就这样!这位主席一人做了全部能够做和不能做的事情。现在要不要召集党团领袖来开会呢?要不要召开元老会议呢?他下达了开会的指示。
聚会开始了,一般的杜马成员不断地进来,杜马宫里人声嘈杂,他们偶尔看到他们的匆匆出现的领袖,但没有得到他们的指示。杜马里的社会民主党成员在大伙儿里面挤来挤去,不知道该做什么。杜马成员们向新来的人们打听,又彼此打听和彼此转告,谁在什么地方听到了什么消息,大伙儿都带来了什么消息。大家都知道阿尔谢纳尔被抢劫了,十字架监狱被占领了,一些军官被打死了——只有塔夫里达宫,虽然离发生的事件很近,但仍然处在沉睡的王国里,动乱没有波及到这里,只有一些枪声传了过来。
而在罗江科的办公室里召集的似乎不是元老会议,莫非又是进步同盟政治局会议?——不过增加了奇赫伊泽和克伦斯基两人。右翼党团的领袖们听到宣布解散杜马的命令之后都走了,没有出席会议。
就这样,联盟白白地召开的政治局会议应该想出什么主意来。整个核心反对服从沙皇肆无忌惮的命令。可是不服从——这本身不就是意味着革命吗?不过停止杜马的活动——这不也是革命吗?
他们就像坐在一片废墟上:联盟所设下的长久的包围圈和进攻全都不起作用了。街头上在射击,在打死人,在挥动红旗——在这样的时刻也就无所谓杜马,也无所谓联盟了!
第二位主要人物——米柳科夫掩饰不住他是没有信心的。在这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势下,他真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意外事情。他是那么害怕犯错误,以至于认为目前不如什么也不做为好。
那么,他们不得不同意现在杜马什么事也不做。不过大家还是商定好了:不走散到俄国各地去。大家都留在彼得格勒,一有可能就聚会和联合起来。
除了坐在转椅上转悠的克伦斯基和仪态端庄的奇赫伊泽(他活到了伟大的节日,感到奇怪的是,其他的人都不高兴)之外,所有元老都表现得张皇失措。但是,应该跟那些在那里走来走去,期待着什么的杜马群众一道做点儿什么为好,不能不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最终做出点儿什么决定。但是,像往常一样把他们召集在一起,一摇铃大家就走进大厅里去,这就是公开地不服从皇上的意志,这就是造反啊!
克伦斯基还是提出了这样建议:摇铃,大家到大厅里去!
但是罗江科知道国家的法令,左右不了他。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完全进退维谷了!
在叶卡捷琳娜大厅里,杜马的成员们一直在踱来踱去,十分激动。他们传播一些新闻,说某处军队暴动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而这里却还是一无所知!塔夫里达宫还一直处于令人难受的平静中,只有远处的枪声传了过来,并且离得越来越远了。
感到震惊的申加廖夫两只手捂着脑袋,惊异于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就像是从腹中发出来的:“可怎么办呢?……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只有德国人在战争期间才干得出来!……是谁唆使他们干的呢?……是谁在领导他们呢?……政府是怎么看的呢?!”
他们骂政府骂了好多个月了,现在看到政府什么事情也对付不了而感到幸灾乐祸,并且希望它更加不起作用,完全垮台才好。但是今天,开始出现了暴动、混乱、抢夺武器、解放刑事犯等事件——联盟的领袖们,还有每一个杜马成员,作为国家的普通公民,却期望政府哪怕表现出一丁点儿坚定性,哪怕多少试图恢复一下秩序。但是这个奇怪的政府正是在这一天,正是在这一可怕的时刻却没有表现出有一点儿生命力的迹象!
就像孩子们的那种情况,他们想推一推一只柜子,认为它是不稳固的——可是没想到这只柜子连带上面的器皿突然全倒下去了。
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从来还没有想要动手把它推翻呀!他们只是呼吁让它自行垮台。
突然有人跑过来,惊慌失措地说道,有三万人往杜马这边奔了过来!
群众——而且是三万人!想一想,多么可怕的怪现象。他们干吗往杜马这里来,莫非要捣毁它?
又一批新的目睹者跑过来解释说,他们刚刚听说,动乱的群众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但也有人在喊:取缔杜马!据说,在杜马里的那些有财产和选举资格的成员——现在受到了攻击!有财产和选举资格的……背上像好些蚂蚁在爬似的。是的,除了农民,即便是右翼的农民,还有某些工人以外,他们,即其他的人,即便是左翼分子,几乎全是有财产和选举资格的,也就说是富裕的,当然,个人是富足的。
待在受到威胁的寂静的杜马里面,真是非常不舒服。
只有克伦斯基还在跑来跑去:他们什么时候来呀?到底什么时候呀?在人民暴动的威严气息下,整个杜马都在关注着笨手笨脚的群众,几乎像一群绵羊似的群众——只有克伦斯基把全部神经末梢都动员起来了,千百倍地提高了他的分辨才能:他不害怕这些群众——而是对他们有所企求!他心目中就要出现塔夫里达宫新的荣誉了!
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造反的空气!他最好的最崇高的时刻来到了!
他早上的努力起了作用:那边的喊声引着一伙群众往杜马这边来了。但是,不管他怎样在窗子跟前窜来窜去,他还是看不出群众的态度,他的那些勤务员还是把消息送迟了——杜马的那些惊慌失措的警官却奔到叶卡捷琳娜宫来了:群众来了!群众已经到了街心公园了,已经到了台阶前了,没有力量来阻止他们了,马上就要冲进宫里来了!
当然,他们是在向罗江科报告——但是罗江科忽然慌了手脚:他习惯于走到杜马的前面,也可以一下子站在全俄国的前面,甚至站在全世界的前面——但是他没有做好站在这些骚乱、勇猛的群众前面的思想准备。他又能对他们说些什么话以保卫杜马,证明杜马是正确的呢?莫非说他给皇上和各指挥员拍去了电报?——他就只做了这件事。他处于困惑莫解的境地。
但是——那些左翼领袖们,他们对这位主席是那么放肆,他们那么喜欢大喊大叫,制造麻烦,妨碍大家走杜马道路,他们现在可是起作用了!他们现在闪过圆形大厅去欢迎群众了:轻飘飘的快跑能手克伦斯基、秃顶的公鸭奇赫伊泽(你想象不到他是那么麻利)以及似乎萎靡不振不机灵的斯科别列夫——他们都争先恐后地跑过去,要赶上他们,无论如何没有权利落在后面,给进步联盟的荣誉和支脉——它的政治局主席,默默无闻、沉默寡言、头发灰色的希德洛夫斯基抹黑。尽管后者是有财产和选举资格的。
克伦斯基赶在大家的前面,第一个飞快地往前跑去,另外三个人则并驾齐驱,同时经过所有的门往下奔去。
来了多少人呢?啊,真希望来更多的人呢!啊,真希望看到什帕列尔街上来的人多得像人山人海!可是来的——可能只有两三百人,不是革命想象中所期望的那多头蛇群众——不过反正还是来了群众!步调不一致,没有任何带头的人物,没有统一的意志,而只是——有的人走在前面,喊着口号——但究竟是群众呀!带枪的和不带枪的,各个团来的士兵,眼睛看起来有些不习惯,还有武装的文职人员,那边还有工人或者市民,不好区分开来,连枪都不会拿,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射击,可是你瞧,有人开枪了——再说,也没有一面红旗,最近的一次游行中还有红旗呢——但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却是毅然决然的!可运动是停滞不前的!也可能人们还并不毅然决然,运动也还不是停滞不前的,可人们是不是一被惊吓就会四散逃跑呢?也可能相反吧,会不顾一切地冲到杜马这儿来,到这里来发号施令吧?
“革命工人和士兵同志们!我代表国家杜马……”
克伦斯基本来在讨人厌地妨碍杜马的事业,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但他马上就感觉到了,好像整个杜马熔铸到他身上了——他这位一小帮劳动者的领袖代表起整个杜马来了。
“……请允许我欢迎你们反对腐朽的旧制度的不可遏制的革命热情。我们——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不到别处而到这儿来,我们感谢你们!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抗拒得了强大的劳动人民,当他们愤怒地站起来了的时候!……聚集在这座大楼里的劳动人民的代表们是同情你们的……”
啊,说得多么轻松,没有人打断他的话,所有的人直至最后一排都在听这位演说家真诚的革命声音,而语句自然而然地流出来,有的可能是重复习惯的话语,有的可能是说过的话的重新组合,有的可能是从未听说过的新的话语,地球上的任何革命中从来没有人讲过的话语!克伦斯基一会儿看看中间、左边、右边的人们的脸,一会儿往人们头上更远的地方瞧瞧,看看在向这边走来的数千人——他给所有激越的人们装上了第一批弹药(话语倒不必很长)——他一下子就猜出了他们的需求。他偶然发现了沃伦团士兵的无檐帽,看到这儿第一排有几个沃伦团的士兵,突然以一个受到褒奖的统帅的语气高声冲着他们说道:“沃伦团的士兵们!国家杜马感谢你们忠于理想!国家杜马接受你们提出的为自由服务和保卫自由不受黑暗沙皇势力的摧残的建议!同志们,我现在就任命你们四个人为第一支光荣的革命警卫队——在国家杜马门前执行警卫任务!你们肩负着巨大的光荣!请你们立即上岗!”
他还从来没有准备过下军事命令,不知道怎样下命令,没有练习过下命令的声调——但他感觉到那种声音和军事长官的神情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革命急速发展的一两小时内克伦斯基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而且还在起着变化!
这几个突然遇到的沃伦团的士兵还不知道他们往后的路怎么走,现在有了事情可做,感到很高兴——于是服从他的命令,正了正无檐帽,正了正军大衣——四人全都站起岗来了,不管以后会有谁来换他们的岗。
而其他的人便高呼起“乌拉”来了。
现在奇赫伊泽站出来讲话了。他深受感动,因为不仅等到了在每一次讲话中、在预算问题或运输问题上都预见了的革命,而且能从这个最资产阶级的杜马的台阶上,向站起来了的人民发表自由的讲话了!这些词语已多少次在他的舌头上绕来绕去,所以现在重复起来毫不费力。他用他那颤颤悠悠的声音自如地讲话,并且叫起“乌拉”来——还有一些甘心情愿的声音在响应着他。
而斯科别列夫却大大地提防着:这儿现在,由于一时的热情,在“乌拉”起来了!布置了第一批革命警卫!但是这些一半不会拿枪,一半没有打过仗的乌合之众,有什么能力保卫杜马、抵御沙皇军队呢,当一百个师的大军明天就可能往彼得格勒压过来的时候,有什么自由的胜利可言呢?但是,社会民主党的信念却在迫使他冒险。他也就讲起话来了。看来,还讲得很流利,不含糊呢。
接着第四个演说者希德洛夫斯基出来演说,但这已经完全是多余的了,他被人推开了,给挤到了后面,没有让他代表进步联盟讲话。
而第一排的一个人,好像是位熟练工人,回答说:“同志们,你们是我们的真正领袖。而像米柳科夫那样的人,白给我们我们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