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今天本来是个平静的日子,可是对于格奥尔基·沃罗腾采夫来说却是激荡不安的。他无法排除内心遭受的恐慌,处在忐忑不安之中,看来就是想离开莫斯科现在都办不到。

收到阿莉娜的这封信之后再到苏珊娜那儿去已经是没有必要了。

他认为:妈妈跟父亲在不协调之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能不能想象,妈妈会写出这样的一封信呢?就这么把一切都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了?

大概,永远也不会。

要是妈妈现在明白就好了,这是父亲在动摇,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空虚而已。

在参加妈妈的葬礼那天,卡莉萨都哭出声儿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普柳希赫的大院里,有一个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小女孩,不到5岁吧,身穿不挂面儿的小皮袄,戴着毛织披肩,坐在雪橇上一会儿去哥哥那儿,一会儿去他那儿。他们从有冰的小山岗上坐着雪橇向下滑着玩。人们逗弄她,她从来不哭,也不生气。

他们都是房东的孩子,那个时候沃罗腾采夫一家就租房子住在这里。后来格奥尔基长成青年人了,经常去那里。卡莉萨长大了,身强力壮,人看着好像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人很善良,和蔼可亲,每次都是微笑着操一口莫斯科方言,使她显得容光焕发。妈妈喜欢她。19岁的时候她出嫁了,嫁给一个住在卡达希的已过中年的商人。格奥尔基已经从中专毕业了,没在莫斯科工作。

不过也还有过令人很难堪的回忆。在日战的头一年,格奥尔基那时已经指挥一个连了,是来度假的。是在二月底呢,还是在三月呢?总之,是化雪的日子。而卡莉萨因丈夫出远门,恰好住在父母这里。有一天傍晚,在院子里遇到了格奥尔基,叫他去吃大馅饼和鱼筋,是刚刚烤好的。他去她那里,说是大馅饼,可是满桌子都是素食,斋戒期。他坐了好久,总是他们两个人,她的父母出门做客去了。一个军人和一个商人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没有什么好谈的。然而,她却没有为难,低声说啊说啊,一直说个不停。他就倾听着她那温情脉脉的话语,注视她那白皙的面容,柔软浑圆的双肩,她身材匀称,高挑。突然,一种无耻的,发狂的,不顾一切的烈焰支配着他:马上就要!尽管她是个已婚的女人了!他向她走去,她大吃一惊,他已经抱住了她的双肩,并暗示已迫不及待,她颤抖着,央求他快放开!这时出乎意料地来了一位修女,他的美梦就破灭了。

后来,日战爆发了。他结婚了,住在彼得格勒,在维亚特卡。在一九一四年,就在大战前夕,在莫斯科遇见了她,她正在服丧期。她丈夫饮酒过量,煤气中毒死去,完全是俄罗斯式的死亡。卡莉萨一个人仍然住在卡达希,丈夫的房子里。一个无子女的孀妇,才30岁,正当风华正茂的年龄,又面临战争。

而今天,坐在这里,他突然想起了卡莉萨。此刻能和她简单地聊聊天也好嘛,不然的话,人会变得木讷的。

信差带来了她的回信,用圆形字体写的:很高兴,在家,等他7点吃晚饭。

他在约定的时间来了。独家住宅在庭院深处,在一座小花园里。女仆打开了门。卡莉萨·彼得罗夫娜本人身穿蓝天鹅绒连衣裙,镶网状花边的领子,站在楼梯上迎接他。他吻了她的手。她感到羞怯,把他领进饭厅。

这里放着一个大而古老的餐具柜,柜上镶着一面镜子,在侧面柜门上有雕刻的梨、葡萄。一张大方橡木桌,周围有八把沉重的橡木椅子。从天花板上对着桌子上方垂下一盏大型沉重的煤油吊灯,用玫瑰色玻璃制成,雕有花纹图案,但是,顺着吊灯的锁链还把小电灯泡编上。小灯泡也点着。(在各堵墙上还有储备的两根蜡烛,是塞进去的两根新蜡烛。)靠墙还有一架很笨重的老式留声机,带个好大的喇叭。在一侧还有一把特殊的沙发椅,带有向后仰的空心靠背,上边靠头的地方有皮革做成的垫儿,还用白色的粗线毯包着。卡莉萨·彼得罗夫娜立即注意到了:“格奥尔基,您太劳累了吧!请暂时坐在这张沙发椅上,晚饭前请稍事休息。”

说实在的,她猜中了:他真是劳累得很。他正是要休息。

在沉沉的寂静中连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到,他的皮靴的吱吱咯咯声,皮靴后边刺马针相碰的轻微的叮当声。

他坐下了,仰在椅背上,全身松弛下来。

他旧的伤痛发作起来,好像病了。一会儿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容不下的东西充满了他,一会儿,恰恰相反,一切都出去了,什么都不剩。然而,妨碍了生活并随便做点儿什么。不过真是让他猜中了:这时不要说话。卡莉萨详细向他打听了战争的问题,也好像不是打听,她自己就先讲起来了:在哪里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是在战争中呢还是在莫斯科河南岸邻近的地方?

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苦闷,尽量表现出来——逐渐衰老的面容、双肩。

而卡莉萨在桌旁张罗着,也并不向他问及什么,只用一些过去的老话题来重述,这似乎已经是在维持礼貌了。

似乎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他来到别人家里休息,仰躺在沙发椅上,沉默不语。

他没吸烟,是因为她不喜欢房间里有这种烟味。热乎乎的烟在室内飘来飘去,是一种使人神经过敏的药,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必须解释他为什么而来的话,他不能解释。不过,万幸,没有这个必要。值得安慰的是,来到一个适当的地方,他又不能哪儿都不去。

卡莉萨已经请他入座。她看出他难过的心情,但是委婉地什么也没有问,不去涉及,请他就座。

在餐桌上有鲟鱼肉冻,带有黑豆香味的黄瓜,醋腌的各种各样小蘑菇,鱼肉馅饼和玫瑰色的鲟鱼籽。

晚饭不可口?是不是格奥尔基不得意吃黄瓜鱼汤呢?吃,好香!

格奥尔基这时才觉察到自己有多么饥饿,他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吃。什么,鱼汤!再来一杯陈年伏特加烈酒!啊,您用杯子,还有高脚杯。女主人也抿了一口酒。

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快活起来。而卡莉萨毫不拘束,也不匆忙,低声细语说着莫斯科的生活,并不促使他回答。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款待他好了。

这间老式的餐厅,这种款待和这里沉沉的寂静,城市街道上的声音一点儿也传不进来,就好像不曾有过这三年的战争和总的衰败,是一种不可破坏的莫斯科河南岸的生活,还将这样下去一千年。

不错,休息了一下。看着她那蓝色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透着殷勤的善良。他精神焕发。

看来仍然是这样。他不知为什么完全能够对这位久已生疏的善良女人倾诉,他是如何形成了沉郁的性格。

然而,他却尽情地看着她那穿着蓝色天鹅绒连衣裙下浑圆的双肩,看着白皙的脖颈上戴的镶着经过琢磨而透明的琥珀色宝石项链,隔着他们正坐着的桌角,不错,眼珠也看得入迷了,突然他说:“卡莉萨·彼得罗夫娜,您可知道,我为什么才来的?”

她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可他很激动,并回想起以前的那次激动:“大馅饼加鱼筋。”

“哟,”她两只手掌轻轻一拍。“今天可没有喽,这我可没想到。”

而他看着,更强烈地盯着瞧她那双无依无靠的温柔的眼睛。

她脸涨得通红,并把脸转过去说:“哟,您这记性可真好!”

他站起身来,向前迈了一步,十个手指头抓住了她两只胳膊肘的上端,肌肉丰富的上臂。十个手指抓得紧紧的,使人无法挣脱。

他低下头来,低声说:“卡莉萨,亲爱的。你可要知道,今天我可要留在您这儿了。”

她低下了头,把后脑勺和满头浓密的深黄色头发绕成的一个发髻留给他。

她叹了一口气说:“咳,真是造孽,格奥尔基:要知道,两次都是在斋戒期,在第三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