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星期天,皇上像往常一样去做弥撒——去的是宗教学校的旧圣三位一体教堂,主教把它给了大本营,管它叫“司令部教堂”。它离大本营不远,皇上很乐意步行到那儿去——他虽然喜欢步行去教堂,但并不是总有这种自由。两个护卫兵跟随着他,他本人也穿着护卫兵的服装。司令部教堂里给他安排了左边唱诗班的一个位置,神殿的柱子和大圣像半遮半掩:在这里没有拥挤,可以轻松地做祈祷,不至于有数百双眼睛盯着你。不被人注意——有多好啊。

皇上像往常一样站着祈祷。他全神贯注地说出从小就学会和唱会了的一句一句话,而在有的地方边祷告边加进一些请求。向上帝的第一项请求,内容最广泛而且是最经常提出的——为我们勇敢的军队祝福,让它们取得应有的胜利。国家和沙皇本人的整个生活现在的关键就在于:不胜利地从这场战争中走出来,国家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尼古拉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每天都这样祈祷着。每当祈祷的时候,总是感到信心满怀,觉得他祷告的事情一定能够实现。他就这样为国家,为俄罗斯,为它的光荣和永恒的美好未来祈祷。

今天是英明的父皇的忌辰。尼古拉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他一向祈求父亲的支持。父亲没有进行过这样可怕的战争,如果父亲进行过这样的战争,他肯定会取得巨大的胜利。怎样效法他的威力呢?

尼古拉也这样——他和阿莉克斯常常一起这样——为自己的大家庭和小家庭祈祷:小家庭——是他们和孩子们;大家庭——已经不是皇朝,这个家族已经快灭亡了,而是跟他非常亲近、忠于他的几十个人,他们为他出力,帮助他,同情他。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今天没有任何特别的惊慌和不安。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内心从下到上剧烈刺痛。不过也说不清是剧痛,还是巨大的恐惧。他不仅感到呼吸困难,连站着也感到困难,似乎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尼古拉抓住身后的小栏杆,以便不倒下去。他本来应该呼唤谁到跟前来,但是叫人救助,那太不体面了,没有什么理由让大家看到他这个样子。

他揪心地难受,可怕地颤抖着。但幸而这时他想起来了,这种情况在过去有过一次,可是十来分钟就过去了:那是他听到萨姆索诺夫的军队发生惨祸时的情况,当时他心脏病突然发作了。会过去的。只是利沃夫失守后,心脏跟自己开了个玩笑而已。

会过去的,马上就会过去了。可是没有过去——而他一下子丧失了知觉。他不知道,这情况持续多久了。他抓住小栏杆,可心脏的跳动完全听不到了,他痛得不能动弹,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他意识到,人们濒死时就是这样的,这可能就是死前的情景。

在这种感觉中,他获得了离开小栏杆的力量,往旁边走两步,来到圣母像前,跪了下去,把头低得几乎碰到了地毯:哀求圣母帮助他——如果能死去的话,就这样死吧。

突然间一切都过去了,就像发生时那样突然!心脏已经准确地跳动了!只是感到全身还有点儿软弱无力,所以觉得跪着比站起来要轻松一些。尼古拉用一只手擦去额上的汗水。

原来他在整个心脏病发作过程中没有听到做礼拜和唱诗班唱诗的声音,而现在听到了。按声音中断的情况看,心脏病发作的时间不是两分钟,而是一刻钟。因为现在已经在唱天使颂歌了。就这样,谁也没有发现他心脏病发作了。

这也好啊。

他跪了一会儿——就站起来了。

但身体好长时间还感到疲乏。于是尼古拉从教堂出来,坐轿车回去。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但愿星期天过得平安。

总的说来,尼古拉是非常健康的,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年轻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一年比一年好,医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事情过去了——他也不想向费奥多罗夫大夫讲了,那样会叫他感到不安,而且有点儿不好意思。要是再发作一次——哦,那就告诉他。

由于皇上在大本营待的时间短,在教堂做弥撒时也进行了祷告的阿列克谢耶夫,认为把向皇上汇报的时间放在星期天为好,而且应该等他在教堂做完礼拜之后。皇上没有因为身体原因取消这次汇报,他去听汇报了。

在阿列克谢耶夫的三次汇报中,他们似乎讨论了军队里发生的主要事情。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中。只是西南战线的粮食供应出了问题。军队的一切事情,实际上已经安排好了。他大概后天就可以回到皇村的那位亲爱的人儿那儿去了。她现在非常不安,非常孤独。

阿列克谢耶夫还呈上了哈巴洛夫的一封电报。他在彼得格勒,噢,那里怎么样?哈巴洛夫是第一次打电报来。他在电报里说,二十三、二十四日两天罢工的工人就有20万人,的确,这是很多的了,罢工的工人把工作中的工人全都拉走了。电车停止了行驶,人们打碎电车上和商店里的玻璃,拥到涅瓦大街去——不过已经被驱散了,而且军队没有动用武器。(这是对的,皇上有过指示,没有必要重复一月九日的恐怖事件。)二月二十五日,也是这样把群众从涅瓦大街驱散的。在驱散群众时,一个警察局长被打成重伤,一个警官被打死了。派出了11个骑兵连增援,这已经够多的了。

皇上在这里做了个附注:电报于昨晚6时送到大本营的。为什么阿列克谢耶夫在昨天傍晚,而且到现在快一天一夜了都不向他报告这电报内容呢?他想质问他,但看了看阿列克谢耶夫那勤劳的、疲惫不堪的脸,那张脸似乎连戴上眼镜都感到难受,那是多么虚弱啊!于是他决定不叫这老头儿伤心了。他的病还没有全好呢,说不定他昨天走路很困难呢。而且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早饭前,他接到了亲爱的阿莉克斯寄来的一封令人宽慰的、温柔的信。信是昨天写的,他读着它。天哪,他真是有着无法言表的孤独!他每接到她的信,总是感到多么大的安慰、快乐和充满信心啊。她在信中也讲了风潮的情况,她也是那么理解的,认为那是微不足道的事,只是孩子般的不满而已。这时他产生了一些非常确切的想法:为什么不以战时罢工为由惩罚罢工者?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实行按票购买粮食?这一点尼古拉自己也弄不明白。这只不过是企求解决粮食问题罢了,而不是把它交给谁来办的问题。

从说出自己的意志到把它变成现实,这中间不知为什么有着那么多的障碍!

她说得对呀,应该逐渐地安排好一切事情。

普罗托波波夫应该给哈巴洛夫以明确的指示,当然他会这样做的。但愿年老的戈利岑不要张皇失措——他可是对什么事都不习惯呀。

可怜的人儿,她还要为护理有病的孩子花多少时间啊,而且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不佳。她要为任性的、难以护理的阿妮娅操多少心啊。小阿妮娅除了自己的疼痛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时间的宝贵,不知道皇上和皇后有多少事情需要分担。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她,她在拉斯普京死后正遭受到生命的威胁。

他读着几封信(还有最小的女儿娜斯坚卡写来的一封短信),几次陷入沉思,又从沉思中走出来。

这次在大本营就缺少阿列克谢,缺少他的淘气和闲扯。他多么能使人得到安慰,叫人开心啊!

现在该去吃早饭了。每逢星期天,吃早餐的人很多,包括所有在这里的外国人。他需要多说多听,但他一向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而把种种重大的想法撇在一边。不过沙皇能很好地掌握这种礼节,他养成这种习惯已经有很多年了。

早饭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给阿莉克斯写回信。

天气明媚,寒冷。他决定出去闲游一番。开来了几辆摩托车——他坐上车,行驶在博布鲁伊斯克公路上,在一八一二年纪念碑小教堂旁边停了下来,在那儿散了散步。天气晴朗,令人振奋。曾有过的内心压抑,现在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是的,暂时不向医生讲了。

他们回到了大本营——现在该喝早茶了。

喝完茶之后,沙皇接见了一位参议员。

他想到,在他们吃早饭之前,阿莉克斯早就在等着他的回信了。他决定马上给她拍一封电报,感谢她写的这封信。他说他是多么寂寞啊!多么想回到她那儿去啊!

电报发出去了。这时又送来了阿莉克斯接连拍来的几封电报。其中一封完全是谈家事的,写得很拘谨。(阿莉克斯一向很不愿意许多军人读她的这种电报。)另一封(写得晚一些)公开地表示担心:“我对城里的情况感到非常不安。”

正是由于知道她电报写得拘谨,所以完全可以理解这里的“非常”到了何种程度。

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官方的电报?阿列克谢耶夫什么也没有拿来,因此不便于拿着妻子的信到他那儿去。

现在有几位大公在大本营里——但所有这些人都不是自己人了,因此沙皇不想跟他们谈话。

天黑了。大家吃晚饭——生活方式还是那么有条不紊,远离现实。

然而,大家心中都有一种惊慌的感觉在扩散。阿莉克斯的惊慌不是无缘无故的。

晚饭后,皇上又给她发了一封电报:感谢她发来的电报,并答应她,后天一定回到皇村去。

几个人坐下来玩多米诺骨牌。

快玩完一圈的时候,宫廷警卫司令沃耶伊科夫来了,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得出来,他想向皇上报告什么事情。尼古拉站了起来,跟他一起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电报是军事部长别利亚耶夫发来的,电报里说:一些部队拒绝拿枪反对群众(可谁吩咐过他们动枪呢?),它们甚至转到造反的工人方面去了。(这是丢脸的事!这可能吗?)顺便指出,别利亚耶夫保证说,一切都会平息的。

但沃耶伊科夫焦急不安。他向皇上报告了所有侍从武官的情绪(谁也不敢在饭桌上,用直接报告的形式表述):彼得格勒的形势非常危险。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办法。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允诺任何事情,便又回去打多米诺骨牌去了。

然而,他心里却翻了锅:彼得格勒非常危险。

去找普罗托波波夫吗?这是多余的,这个聪明人会知道,会料到这一切的。去找戈利岑吗?他昨天已经打电报来了,而且尼古拉不太指望会激起他的勇气。不过,直接用军事电话线找司令官哈巴洛夫呢(他大致了解此人),那可得下一番功夫。

于是,他写了封电报发出去:“我命令明天结束首都的混乱状态,在和德国、奥地利开战的严重时期不允许有这种混乱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