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还在前天,皇后就吩咐莉莉·杰恩于星期一到皇村她这儿来。今天早上10点钟左右,她还躺在床上,就听见电话铃声。她没有很快起来,就听见皇后在电话里问道:“莉莉,您才起来吗?我希望您坐10点45分的火车到皇村来。今天早上天气好极了,我们可以去滑雪。我到火车站去接您。您在我们这儿待几个小时,可以赶上下午4点的火车回彼得格勒。”
“哦!”莉莉说了一声,赶紧穿上衣服,戴上戒指和手镯,吻了吻留下叫保姆照顾的季季,便跑到街上去拦出租马车。
可是今天不比往日!莉莉完全忘记了,这几天城里一片混乱。今天她无论往哪儿瞧,什么地方都不见出租马车的影子,甚至连花园街上也没有出租马车,而且也不见电车行驶。全都乱套了!
但这时正好有一个过去和杰恩是邻居的水兵萨布林坐车出门,他现在是大尉,也像她丈夫一样还是侍从武官,是皇室很少几个亲近的朋友中的一个。她向他挥了挥手,他发现了她,请她上了他的轻便马车。
“您是不是直接到皇村去?”她问他。
“不,今天不打算去。”
“那么,请尽快送我到车站去,皇后在那儿接我,我可不能迟到呀!”
萨布林叫车夫赶车往那儿去。
街道还像往日那样,过往的人们中没有出现特殊的情况。
“有什么新闻吗,大尉?”
“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只是面包短缺,这事叫人感到奇怪。昨天在涅瓦大街上还开枪打死人了。今天那里还能听到枪声。但是我想,一切很快就会平静下去的。”
萨布林面带讨人喜欢的、迷人的微笑,显得很高兴,叫她放心好了,又一再叫她代他向皇后陛下致意。他把莉莉送到了车站月台上,她来得正好,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莉莉在车厢里看见了塔涅耶娃太太——国家办公厅主任的夫人,阿妮娅·维鲁鲍娃的母亲,她是坐车去看生病的阿妮娅的。
除了这生病的女儿以外,塔涅耶娃再没有操心的事了。她不知道彼得格勒的任何新闻。
在安静的皇村车站旁边的皑皑雪堆上,她们看到的第一张惊恐不安的面孔就是皇后的那张面孔。皇后的第一句惶惶不安的话就是:“彼得格勒出了什么事?我听说,局势非常严重?”
但是,那严重的情况她们压根儿不能跟她说。
四轮马车在行驶。早上十分美好,叫人心旷神怡。天空像意大利那样湛蓝,到处是深深积雪,闪闪发亮,叫人感到愉快。她们想让马车穿过公园,但那里的雪堆太多,她们便让马车沿着街道驶去。皇村到处是松软的积雪,显得像往常那样宁静——廷臣们的四轮马车和那些穿红仆役服装的赶车人时而增添一点儿节日气氛。
近几个星期里,常有一辆近卫军轻便马车停在皇村,人们欢迎里面出来的那位大尉。这一次皇后叫马车停下来,把大尉叫到跟前,问他局势有什么危险。大尉微笑着,叫皇后相信,什么危险也没有。噢,谢天谢地,这里自己家的事就够多的了:从早上起阿列克谢的病情更糟了,本来早上应该退烧,可就是不退,他身上有的地方出现了新的斑点,看来他不会轻易挨过这场病的。她们来到了宫里,皇后叫莉莉去看两个有病的女儿,而她自己则到皇位继承人那儿去了。她们的游逛改期了,没有好的心情。
一楼和二楼之间有电梯,皇后一向是乘电梯去看孩子们的,她上楼梯吃力。可是今天电梯坏了——也不知彼得格勒发生什么严重事情没有,可就是叫不来修电梯的师傅。
按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皇后的性格,当国家处于惊恐不安状态下时,她很难只管家庭的事情。她昨天给皇上拍了一封电报——在电报里她通常使用的文字都很拘谨,因为电报要经过好几个人的手才呈给皇上,所以她用词很有分寸——只是表示非常关心城里的局势。傍晚之后她收到了皇上的一封非常亲切的电报,但不是对她那封电报的回电。皇上对发生的事件没有任何反响,显然他不确切了解情况。皇后本来倾向于把一切看作是小事情,可是昨天傍晚,一位叫布尔杜科夫的大右翼记者获得了她的接见,他把彼得格勒的局势描绘成一场大灾乱。这一下把她吓坏了。
可是大本营一直在沉默,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普罗托波波夫也没有报告任何情况,而他应该报告的!
但是,她在儿子那里没有坐多久,就被人叫走了。保卫皇宫的近卫军混成团指挥官列辛将军和皇宫卫戍司令的助手格罗坚将军脸孔庄严而苍白地向她报告:沃伦营和立陶宛营造反了,打死了自己的军官,从营房里拉出去了。
近卫军里有造反的??简直不可置信!!
但是两位将军在等着她做指示。
她能给他们做什么指示呢?
可有多少次是这样的,丈夫不在时必须由她来做决定。唉,当尼基不在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感觉:他不应该离开啊,他不在这儿事情会很糟糕的!
假如她不是个女人,一个45岁时就浑身是病的女人,那该多好!即便一瞬间是个男子汉,她也准备一挥脚就骑上战马!
可是普罗托波波夫却在沉默!而只是根据他的保证(他保证一切都会井然有序的),皇后才同意让丈夫到大本营去的。原以为这位内务部部长会一直关心皇村的,每天都会送来消息或者甚至本人到皇村来(要知道,普罗托波波夫眷念着他在医院的一个姐姐阿妮娅,中年人难以实现的爱是感人的)。可是你看,彼得格勒闹风潮已经四天了,而这位内务部部长的威力都到哪里去了呢?他在电话里的那种情绪高涨而轻松的声音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他完全可以来得及打电话呀。可是他在哪里呢?
普罗托波波夫没有打电话来,她决定自己给他打电话。在事件成堆的情况下电话可能占线的,可是电话打得过去。
电话打过去了,但是没有人接电话。
再接线,再接线!——皇后坐在自己卧室里的玛丽娅·安图阿涅塔肖像下,这样要求电话员。有一个偶然到那里的职员拿起了话筒,报告说,部长不知是步行还是坐车出去了,也不知是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没有看到他。
那就更奇怪了。
说不定他是奔到动乱的地方去了?毅然亲自去镇压动乱?
但是,在绝望之前每过一分钟都叫人感到那么沉重。
而大本营也一直在沉默。
皇后只能做一件事——不顾尼基的心脏了,不顾他读到时会多么痛苦,也要马上给他发一份电报去(她笔触奔放地写道):“革命已发展到可怕的规模。我了解到别的部队也参加进去了。这消息比任何时候都坏。”
这对丈夫的心脏将是个打击,但是不能再拖下去不讲了。
咳,杜马分子,这些可恶的畜生!这一切都是他们搅和起来的!
噢,心里简直承受不了了!一分钟就像一小时一样难熬。
而大本营还在沉默。皇上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或者知道得太多了。
城里发生的事件是那么严重地破坏了国家的正常秩序,以至于皇后不能像几个月以前那样召见或接见某一位国务活动家——既不能向他们询问什么,又不能打发他们去做什么,也不能向他们做什么指示。她不能召见他们了,他们自己也不会来的:谁也不来她这儿了,甚至不给她打电话。连萨布林这个非常忠于她的人也不来了——难道就不能跟莉莉一道来吗?皇后只能偶然得到一些信息,从近侍沃尔科夫,从女官们,还有宫中女仆口中得到信息(已经读不到报纸了)。她突然变得不是这个巨大国家的有影响力的人物了,而由于这一切她成了生病的孩子们的与世隔绝的母亲了。
突然有人向她报告说,侍从武官阿达姆·扎莫伊斯基请求皇后陛下接见。
扎莫伊斯基?可是他在大本营呀。他是从哪儿来的?
皇后一向不喜欢伯爵扎莫伊斯基。他于战争开始时志愿从军当了一名列兵——当然,很快就被尼古拉沙提拔到大本营工作了,被提升当了骑兵少尉,然后毫无缘故地获得了带剑的弗拉基米尔勋章,从去年起又当上了侍从武官。她认为他利用这个位置常常提醒她想到波兰。
好吧,召他进来吧!
她所熟悉的扎莫伊斯基进来了,但他有着她所不熟悉的不是平日的那种神态,而是戏剧性的神态,这一下子就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的来到不一般,他神态严肃,在恭敬地鞠躬时保持着一种高傲的神态,用冷漠的声调说出奇怪的词句来:“皇后陛下!我偶然来到彼得格勒,亲眼见到了各种事件,我认为,我有责任不回到大本营去,而到皇后陛下这儿来效犬马之劳。”
他既高傲又恭恭敬敬地站着。
唉,这波兰式的高傲!他同过去完全不同了!他的腰间挂着一把普通的军刀——但这时只好当作长剑了!皇后流出了几滴眼泪。
“谢谢您,谢谢您!”她伸过一只手让他吻。
她有着大量的军队来保卫她,这么一把军刀和一支手枪不能给她增加什么力量——但在精神上他给了她很大支持!他既然那么忠诚于她,那么,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希望。(而她从来没有特别看重过这位侍从武官。她甚至阻止他的轻浮的妻子搬到莫基廖夫来居住,以保持大本营的严肃的风气。而当尼古拉沙要到大本营时,她还建议他在这期间把扎莫伊斯基撵走。)
她现在却第一次从扎莫伊斯基嘴里了解到彼得格勒的那么多叫人震惊的消息和总的概况:所有监狱的门都被打开了,从监狱里逃出的囚犯成了暴乱运动的头头,而杜马当然是同暴乱运动一个鼻孔出气的。而主要的是:作为俄国皇权的支柱的哥萨克部队倒戈了,和暴乱者站在一起了!
失去哥萨克部队以后,就没有可以支撑的东西了。
这里还有消息——阿妮娅·维鲁鲍娃的父亲从彼得格勒跑到宫中女官那儿去了,这些消息是从别人给宾肯多尔夫打的电话中听到的。据说,已经有半个城市被占领了。
这位意志坚强的、从来没有屈服过并且也不让丈夫向那些贱民的要求屈服的皇后,现在第一次在火山爆发般的呼声前不知所措了。她在下午1时给谜一般沉默的皇上发去一封电报:“必须让步了。罢工在继续。许多部队倒到革命一边了。”
关于哥萨克部队的情况——她不能给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