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内务部长的寓所位于潘捷列伊莫诺夫桥附近的丰丹卡,由两部分组成:那铺地毯、带镜子的楼梯的方向——是公家的部分:有大理石柱的接待厅、台球室、办公室,旁边还有备用的卧室,普罗托波波夫今天就睡在那里。楼梯的另一个方向——是私人的部分,它以自己的过道和公家的部分相连接。
这几个月来,作为内政部部长的普罗托波波夫睡觉总是睡得很晚,不早于夜里三四点钟,很长时间的接待工作,还要到谁家吃午宴,还有别的拜访,吃晚宴,而晚上还要拟计划。今天不得不多睡一会儿,一醒来就9点钟了。
在自己的生活中,普罗托波波夫不是每年都对家庭生活感到满意,心里也有不平衡的时候。他和奥莉加·帕夫洛夫娜有两个女儿,在谢里韦尔斯托夫大叔被打死和西穆比尔斯克省呢绒厂作为遗产弄到手以后,普罗托波波夫曾长时间离开家庭,以去国外学习呢绒工业技术为借口去了巴黎。但由于主管人在两年内把工厂的价格降了一半,他不得不亲自住在工厂附属的庄园里,又是建筑,又是改造。他们在那里生活得像地主一样,奥莉加的生日那天在花园里举行宴会,他要把大女儿嫁给有可能当部长的一个人。但那人没有当上部长,婚事也就告吹了。可是没有想到,普罗托波波夫当上了部长!(但叫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妻子的兄弟——参议员诺索维奇告发了苏霍姆利诺夫,一切事情都给搅得乱七八糟。)奥莉加·帕夫洛夫娜作为部长的妻子到彼得格勒去访问,她用金烟斗抽烟,嚼口香糖。至于普罗托波波夫,由于在部长的位置上,也就获得了他所珍视的自由。
你看,他现在就躺着,眯缝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浮雕,一一欣赏着。他这样欣赏着——就像自己长高了,掌握着未来要做的事情似的。
顺便说一下,他的未来已经部分地被星象家佩尔连有远见地预言到了。
这是这样开始的:前年佩尔连在彼得格勒,住在大公馆里。普罗托波波夫从报纸上打听到了他,而他一向对心理现象领域感兴趣。他们两口子到他那儿请他给女儿的未婚夫算卦,但是佩尔连却很注意普罗托波波夫本人,立刻预言他会有远大前程。他说得很准确:“您为自己创造了条件。请您永远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它是很可靠的!”的确,在这之后普罗托波波夫就被选为国家杜马副主席,一年之后又当上了部长——那预言真是惊人的准确!去年夏天佩尔连又到俄国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被怀疑为德国间谍,被驱逐出俄国,以后不得再到俄国来。因此,他们没有能够再见面。但当普罗托波波夫被任命为部长后,佩尔连给他寄了封信:“在您的管理下将出现一个强大的新的幸福的俄国。您的道路并不总是撒满玫瑰,但您能克服一切障碍!”可不是吗?!至于道路上不都是玫瑰,这倒是应该容忍的。他还写道:“您的品质是正直、有力、力求前进的,您是个十分顽强的有着坚强信念的人。”啊,说得多么正确!普罗托波波夫对所有这些预言非常感兴趣!往斯德哥尔摩给他发了封电报:“到我这儿来,我为您办护照!”佩尔连答应二月初前来。但没有如愿:总司令部阻止签证。佩尔连回电中又做了预言:“我担心您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之后要闹病的。不过任何一次当您面临危险的时候,我都会在远距离给您做心灵感应催眠术,那时您就会打起盹来。”(现在就有可能。)他还预言了普罗托波波夫最近要碰到的危险的日子:五、八、十四、十五、十六、十八和二十四,在这些日子最好不出门,而只接见最亲近的人。的确,二月十四日国家杜马开幕的那一天正好发生了群众性示威,普罗托波波夫想:你看,发生什么事了!但很顺利地过去了。随后的二十四日也会是这样的。(的确,工人小组被逮捕以后那场运动就长时间群龙无首了。)二十四日顺利过去以后,普罗托波波夫往瑞典给佩尔连发了封感谢电,电报里还为他们只有在战后才能见面表示了惋惜。
当然,也有自称为预言家的人。里特奇赫两周前在部长会议上对普罗托波波夫说:“古罗马人所害怕的劫数正对您虎视眈眈。您要谨防啊!”不愉快的事从背上掠过去了。但里特奇赫究竟不是有先见之明的人。
劫数!普罗托波波夫总感到自己有劫数。他很长时间都有病——神经衰弱、脊髓炎、头盖骨软化——他一直在用西藏草药治疗,在精神病医生别赫捷列夫那儿进行了两年的催眠疗法。但是情绪仍然没有稳定下来,他一会儿变得消沉,感到没有希望,意志薄弱,忧愁,一会儿感到欣然,情绪高涨,那是当他没有伤心事的时候。他常常在没料到的时刻接见没有料到的人,而这往往突然改变他的命运。他常常像当骑兵大尉时那样玩纸牌碰运气——他碰上了好运得到了大笔遗产。他像碰运气那样好长时间地谈恋爱,征服所选中的女人。
在跟杜马以及最高当局发生严重冲突的情况下,谁还能够得到这样惊人的晋升呢?这就像走钢丝绳那样,而且是在下面怨恨、愤怒的情况下,变得这样强有力起来。别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不可能那样左右逢源的。是的,普罗托波波夫的确是个有运气的人,他有着好的命运!可以相信,在他的管理下会出现一个破天荒的俄国!他能学会写出没有“革”字的“革命”,用纯进化的办法保存君主政体。革命的右派政策——这就是他要确立的政策。
唉,他当上部长的五个月里,没有做多少事——由于这糟糕的局势,这糟糕的社会倾轧,一直处在某些不确定的局势中,必须拒绝采取明确无疑的步骤。但是,他明确地看到,在上层,就有种种尚未被利用的可能性,你就去发掘和利用吧。
唉,权力呀!权力——这可不是在杜马里面的夸夸其谈。
但他是怎样取得权力的呢?普罗托波波夫是怎样以其柔和、亲切的性格一步步取得权力的呢?就像走钢丝绳保持平衡那样付出了多少精力啊!在十一月份,普罗托波波夫突然知道了,格里戈罗维奇被秘密召到大本营接受内阁总理的位置。而不用说,格里戈罗维奇倒是被撵跑了!普罗托波波夫立刻去找皇后,皇后在最后时刻用电话阻止了这一任命!人们于是寄希望于特列波夫的表态。特列波夫要撵走普罗托波波夫,而到了十二月份特列波夫自己倒被撵走了。
我们看看在冬宫举行的那次新年招待会。谁会想得到?普罗托波波夫穿过一群客人走到罗江科跟前,随机应变地以最善良亲切的口吻说:“您好,米哈伊尔·弗拉基米洛维奇!”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后者表达新年祝贺,后者就像一辆卡车似的颤抖起来,咆哮着说:“不要接近我!无论为了什么,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不要接近我!”但普罗托波波夫并不气恼,他抱着罗江科宽大的身躯,说道:“我亲爱的,所有事情都好商量啊。”而罗江科还在颤抖和咆哮,把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不要碰我!滚开,您是我的敌对者!”普罗托波波夫只好放低声音开玩笑地说:“既然这样,我就只好跟您决斗了……”但罗江科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话,说道:“请吧,只是不要请宪兵做您的决斗证人!”
这样,两个月来普罗托波波夫一直避免和他做任何会面。
但现在妙极了:今天——杜马被解散了,现在他可以按他的意愿生活和管理了。
皇村相信他和倾向于他,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治病良药了。只有那里才能使他的心感到暖和。他要是和沙皇的家庭有关系,那么他做什么事都方便了。这几个月来沙皇周围的少数几个人越来越受到攻击。普罗托波波夫对沙皇说:“陛下,唉,我于陛下可能没有用了,我在受人唾骂!”但沙皇说:“继续干吧,我信得过您!”他决心不辜负这种崇高的信任。他指望上了作为宫中半边天的那个女人,办事也就更加坚定了。
生活多么美好啊,当你爱别人,别人也爱你,那种没有政治贪欲和仇恨的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啊!
传来令人不愉快的急剧的敲门声。普罗托波波夫瞅了一眼,拽紧被子。
那是谁啊?
是近侍。市长叫他赶紧接电话,让叫醒他。
啊?这怎么啦?……哦,他们那里……发生了骚乱。第五天了,本来应该结束了。
他极不情愿地起床,穿上毛茸茸的长衣,系上带有璎珞的皮带。
他轻柔地踏着镶边的便鞋,走进了办公室。他躺在床上被吵醒的时候,似乎感到还不是早晨,现在被叫出来接电话,才感觉到是早晨了。
他一下子拿起了话筒,话筒里传来巴尔克急速的声音。他说,最好的一个营——近卫军沃伦营的教导队造反了,打死了一个模范军官!
啊,他身上一阵发冷。一下子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噢,局部事件,可那是什么调门?
“不过——只是一个局部事件吧?”
“现在还说不清!我们昨天晚上坐海军2号轻便马车去看会不会发生暴动,保卫局报告说水手们在开秘密会议。”
“可这是……哈巴洛夫的事呀……或者是格里戈罗维奇的事呀。”
“我们一整夜都没有挂通哈巴洛夫的电话!而格里戈罗维奇又病了。我们自己派人坐轻便马车……”
唉,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情,真麻烦,真讨厌!他本能地不愿意在这清晨去管这些事情,他还留恋那热乎的被窝,他还没有睡够呢……
可是巴尔克在请他做指示呢!需要他做出决定呢!他一打电话来——就是碰到了问题啊!
可他这内务部部长又能做什么呢?要他做什么呢?这一切该转达给军事当局呀……
他不知说什么为好。
可市长还在等着他回话呢。
是的!记起来了——这是多么不合时宜:“我们刚才发布了解散国家杜马的最高指示。”
他不知为什么埋怨起下属来了。不知为什么问道:“您要说什么?”
“哦,要是早一点儿这么做就好了!”市长大声说道,“而现在这只能把事情弄糟!”
他那颗心一阵紧缩。哦,多么糟糕啊。的的确确!
往后瞧吧,亲爱的……哦,愿上帝保佑……晚上可能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