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普列奥布拉任团是人所共知的俄军中一流的团。这是彼得所喜爱的团队,而且在彼得的耳朵里已经听到了这个团的进行曲。这支队伍曾经使伊丽莎白得以称帝。在俄国历代皇朝统治下,这个团都居于首位,是皇朝的希望,而且当今的君主,即当年的皇位继承人,就曾经指挥过普列奥布拉任团里的一个营,这就不是偶然的了。团的一部分营房和军官俱乐部都和冬宫并排而立在百万人的广场上。(内走廊把他们的营房和皇宫联接起来。)
虽说这个团现正远在西南战线,那里正遭受到惨重的伤亡,而预备营的军官们现在都集中在这个俱乐部里。有的人是负伤后到了这里,而大多数则是逃避以前的动员令的彼得格勒人,如今又在寻求庇护,也感觉到自己本来都是原来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乐于承受这份儿永久的荣誉。
不过,两天前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一个连令人恼火地参与了闹事:在警察桥旁成排地站在那里,不放任何人到皇宫广场去。总的来说,到这里来集结的人群也不那么多,从喀山大教堂那里人流总是往另一个方向拥去。可是斯克里皮岑大尉的举止很得心应手,他甚至对武器的威胁或者体力上的折腾都不予以理睬,居然成功了,后来在俱乐部里他常常是扬扬得意地讲述这次壮举。
而昨天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值勤人员逮捕了他们,即骚乱的帕甫洛夫团的人员,而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军官们现在感到害羞。
在俱乐部里这几个月他们之间的气氛是无拘无束的,那些十分投缘的军官们敌视皇后,同情杜马和改革。如彼得格勒近卫军里的许多人,当拉斯普京被刺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带上香槟酒去相聚。今天却全然毫不隐晦地说出了自己对人民运动的同情,要知道,人民要吃面包,怎么可以和人民对立呢?而且不愿意玷污自己和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名声,不想和镇压者处在一个队伍里!(有些人,按新式说法,回顾一下,一九〇五年他们一营不受管辖,拒绝占领宫廷各警卫室而被解散,其原因是没顾及到当年曾一度充当这个营的指挥官的人,正是当今的君主。如果说这个团是俄军一流的团,那么不但如此,而且还要在公民的觉悟水平之上。而政府则是个怪影。)
二月二十七日无所事事的一些军官在百万人广场附近的俱乐部用过了早餐,任何人都没有出去,而且都感觉到闹事的规模是非同寻常的。营长阿尔古京斯基·多尔戈鲁科夫不在,而且谁也不认真地去理会他,而副营长马克舍耶夫中尉了解全部消息,也乐意聊天。他本人今天第一个得到了消息——他们的两个连,一个非战斗连,在新教教堂街的各营房里哗变了。而他本人匆匆忙忙去找库捷波夫上校指示哈巴洛夫去镇压。马克舍耶夫完成了这一切,然而,这是昧着自己的良心和信仰去干的。而库捷波夫上校的信仰可不属于一个老近卫军人的信仰,在俱乐部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简直是个无知的老军人的观点。
这样一来,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局势:在暴动中心的一个地方,一部分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军人沸腾起来了;另一部分跟库捷波夫一道,去镇压人家。而营里的大多数军官都坐在这里,又没得到其他命令,就像中立分子一样,连那些来自暴动连队营房被震慑的人,或者是还没到那里,而且现在也去不了那里的人。在房间里他们坐在台球桌后边并且在台球低沉的撞击声伴随下激烈地讨论到底怎么办?绝不能无所作为。他们渴求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不能跟希望继承自己团队光荣的人相抵触。这里有这几位大尉——普里克隆斯基、斯克里皮岑,还有几位年轻人,少尉、贵族学校学生涅利多夫、劳什丰·特劳本贝格、罗森希尔德、伊利亚舍维奇、戈利特格耶尔。
他们也明白:今天在大街上轰轰隆隆的响声和射击声,并不能说明发生过粗暴的叛乱。但是,那种对于正义和光明无意识的向往,是来自国家杜马的一线光明。
如何运用这一冲动?由杜马的议员来建立一个责任内阁不好吗?大家觉得奇怪,为什么军事当局不同罗江科协商,并且整个令人震惊的冲突立即会被制止。应该帮助专制独裁的当局转变为君主立宪制。但是如何来完成这件事呢?
于是想象成:这是十二月党人的任务!十二月党人至今还没有完成的任务。
正如他们的祖先十二月党人那样,调出部队奔向广场要求自由,他们也需要这样做吗?
但是,如何才能办好这件事?
这时突然有人叫他们当中那位最热烈的善于辞令的马克舍耶夫中尉去接电话,传达军管区参谋部的命令:凡是普列奥布拉任团留下来的现有兵力,全部战斗装备,调往皇宫广场,加入指挥部的后备人员里。下一步的指示晚些时候再发布。
而下一步的指示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啊,多么顺利!指挥部的命令把他们调到广场。这就是决策,这就是机会!它们好似奉命出现的,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军官们都知道,他们是去谋求自由!也许,今天是俄罗斯最伟大的一天。在他们的眼睛里,世世代代的理想也许在今天就能实现。
现有兵力是两个连,给他们分发了子弹,塞满了子弹袋。
一批重新配备的军官出发了,比需要的人数要多,许多人愿意去参加。
可是,他们立即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们人太少了!这叫什么,才两个连?现在要把第一近卫师的各个营都召集到这里来,还有谢苗诺夫团的人!伊兹马伊洛夫团的人!步兵!该多好!到那时,这支队伍甚至都不必采取行动,一支部队往那儿一站就能达到国家杜马的要求。
然而,怎么样才能通知其余那些人呢?
正巧在百万人广场里有一辆过路私人汽车。年轻的军官们拦截了这辆车,原来是交易所经纪人坐在车里,立即让他下车,把这辆车征用了。坐上三个人就驱车前往那三个营的所在地。
真是开了个好头!
从一大早开始,彼得格勒的阴暗已经弥漫多时了,甚至还有薄雾缥缈,中午之后天就更阴沉了,可是太阳的光线却隐隐地穿射出来。
在建筑精良的冬宫和总参谋部之间的宽阔地带,是那片既熟悉又宏伟的广场,能容下整个彼得格勒近卫军部队(现在被驱往各个战线去了),以及当前全部没有文化的强制拉夫拉来的彼得格勒卫戍部队。几乎整个广场都被皑皑的白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只有在几个方向上有雪橇和汽车轮子轧过的痕迹。
普列奥布拉任团的队伍,更准确点说是亚历山大的部队,步调一致的士兵皮靴踏着荒原上的深雪离冬宫越来越近了。
他们的脸向着基座上的天使,脊背冲着冬宫。
然而这时发现,紧随在他们后边,从东方,就好像弥漫着大火冒出的轻烟。远处传来不一般的嘈杂声,还时时有步枪射击声。
真像是一曲引人入胜的音乐啊!在偌大的首都的某个地方,某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有准备的普列奥布拉任团在这片雄伟空旷的广场上,在悄无声息的总参谋部面前,却变成庄严的行动!如今他们下了决心!就好像感觉到了俄罗斯伟大的历史关头!在团队的经历中也是异乎寻常的关头!
这种情绪足足坚持了好长时间。下达了“稍息”号令,军官们在队列前边和后边慢吞吞地走着,彼此之间说着话。庄严的广场召唤他们去演习,去进军。然而,要等待并且搞清楚所发生的事情。
太阳同乌云的暗斗使人们的情绪更加强化了。胜利的六人小组直接站在另一面拱门上边,脸朝着这边。
穿着长长的骑兵军大衣的阿尔古京斯基·多尔戈鲁科夫上校来了一阵子,什么也不知道,又坐着雪橇飞驰而去。有几个高级军官几乎是一致地自作主张。但决定很显然是发自训练队队长普里克隆斯基大尉和营副官马克舍耶夫中尉。他们同意要等待增援,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员实在太少了。
对士兵们就什么都不必解释,也不应该过早地这么做,使得他们的热情不至于冷却下来。加之,征召入伍的形式本身是复杂的,是不成功的,它超出了战斗部队的范围,任何人都不具备作战素养。
士兵们轻轻地跺着脚,抽着烟,彼此在议论着什么,也有些明白了左边的这种嘈杂声和轻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但是,站得时间过久,也是有危险的,十二月党人就是因为站得时间过久,什么都失掉了。
罗森希尔德提醒军官们,这里,在那个十二月的日子,在皇宫广场上,也是集结了军队,然而,都是效忠于尼古拉的。
所以他们站在这里,还是哈巴洛夫下的命令,透露出很大的模棱两可的意义。
不过皇宫广场可以成为参政院广场,只是集合兵力而已。
奇怪的是,哈巴洛夫再也没有发来任何命令。
无所事事地站在这空旷的盖满白雪的广场中心的两个连,自然要招来人们的注意。在他们的背后,在冬宫附近的人行道上,好奇的人们开始集中了,其中有几个上校和老将军。他们自以为能出好主意。后备部队总监注意到那些军官,他们的营不可能是真正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这是胡闹。
这时,在人行道上侍从将军别佐布拉佐夫来了。他是近卫军团过去的司令官,去年夏天被免职了,近卫军前线士兵们也说,这叫什么事,在斯托霍德河上毫无意义地毁了数千人的生命(还有这么说的,是布鲁西洛夫追赶他)。但是现在,侍从将军别佐布拉佐夫见到这里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员,好像是没有高级指挥,他想出了一个主意,经过他们队列前边,问候,并打听自己的熟人。这是不知深浅的愿望,把他们的站立变成了笑话。但是,大尉们不能拒绝过去的军中上司。
用在这个仪式上的时间又过了一段:发出“立正”的口令,还有其他一些口令、巡视和问候。在寻找熟人这件事上,侍从将军不那么顺利,因为他历来不记士兵的名字。再说了,这里这些士兵几乎全是新来的,预备队士兵,无论是在普列奥布拉任团旗下,还是在其他别的哪个的旗帜下都从来没参加过战斗。巡视之后在同军官们的交谈中,将军说,他们应当向塔夫里达宫进攻,邪恶的头头就在那里。面对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才弄懂,原来是说得不中听。于是他又出主意了,把厨房运到这里来,给人们提供热餐,并且逐渐撤走。
军官们并没有愉快起来。他们自己越来越不理解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还要站这么久。
太阳光终于冲了出来,使广场上原封未动的积雪闪烁发光。这里近处是海军大厦的尖顶,而远处则是伊萨基教堂染成了金黄色的圆屋顶。这一切都不能看作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前兆,也没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但是仍然能感觉到冬天那种短促的下午的微寒。
士兵们的靴子里脚趾冻得难受。拿着枪的手,虽然还戴着手套,也冻得不得了。
士兵们踏着步,脚碰着脚,把步枪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斯克里皮岑大尉提议到哈巴洛夫参谋部,到市政府去侦察侦察,到那里一共需要穿过半个场地,还要横穿过涅瓦大街。
半小时之后他回来了。说参谋部惊人地乱套,还张皇失措,从外边随便谁都可以从便门进去,不检查。警察局长们一个个都是一副吓破了胆的面孔,哈巴洛夫本人更是一块面团子。
斯克里皮岑本人和他说的,没有流露军官们的意图,只是警告说,士兵的情绪是这样的:不见得他们能听从命令,镇压民众。再说了,一般安抚彼得格勒的市民只能用正义的让步,而不用枪声。
哈巴洛夫无精打采,对任何一件需要做决定的事情都没有表示异议抑或做出指示。
因为总是这么站着,他们站得情绪都低落下去了。不过有两次他们获得了支持,一是一支不大的步兵队伍来到广场,后来又有彼得格勒团的几个连来了。但是他们没有从哈巴洛夫参谋部接到什么明确的指示,也不过仅仅来到这里罢了,安置在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左翼。
太阳冲破乌云放射出光线了。
士兵们冻得好苦,军官们也冷得不得了。
真不明白,对这一小撮人该怎么办呢?
从另一方面来看,离发生暴乱的嘈杂声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没出现什么意外。暴乱是发生在某几个街区内,这件事情本身被封锁了消息,反映到外界也只不过是射击声和火灾的轻烟。
要弄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怎么哪儿一片沸腾,哪儿就闹事呢?军官们轮流着跑回俱乐部,还给在那个区住的熟人挂电话,打听。
突然,从另一个方向,从马尔索沃场地那里,从百万人广场的另一端,响起了军乐声:是《帕甫洛夫进行曲》在一遍又一遍演奏。
来的是帕甫洛夫团的人!到这儿来了!
音乐伴随他们行进,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是敌对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队伍朝气蓬勃,精神振奋,在这里发出了号令。全体立定,垂手直立!
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怎么也捉摸不透为什么帕普洛夫团带自己的乐队来广场,他们人数不多,怀着极大的渴望心情,张着嘴巴瞧着越来越近的乐队。
帕甫洛夫团的人们越过冬宫运河,一停顿,把自己的进行曲换成普列奥布拉任团的进行曲了!于是走上广场,拉长了自己的队列,是战时的整个一营,有几千人!几千个翘鼻子,圆脸盘士兵,队形拉开抻长,吹奏了问候进行曲伴随着两队高呼“乌拉”声,挺着胸脯开进广场。整个队伍拉得长长地从普列奥布拉任团人员旁边走过,已经走在他们的西边了,右翼,拐过队伍的排头冲着总参谋部站住。
这好像一幅十二月党人方阵开始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