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并序①
①李本有“二十首”字。
余闲居寡欢,兼比①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②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③
①汤本云:一作“秋”。
②东坡曰:孔文举云:“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事矣。”此语甚得酒中趣。及见陶公云:“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便觉文举多事矣。
③何注:刘履曰:“靖节退归之后,世变日甚,故每每得酒,饮必尽醉,赋诗自娱。此昌黎所谓有托而逃焉者也。”《萸江诗话》曰:此二十首,当是晋宋易代之际,借饮酒以寓言。骤读之不觉,深求其意,莫不中有寄托。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①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②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③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④
①李注:黄山谷曰:“此二句是西汉人文章,他人多少语言,尽得此理。”
②李注:《萧何传》:“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长安城东。瓜美,故世谓东陵瓜。”何注:刘履曰:“平不事二姓,甘分田野,故靖节托以自况,其旨微矣。”
③焦本云:一作“趣”,非。
④何焯曰:先世宰辅,故以邵平自比。平可游酂侯之门,元亮何妨饮王弘之酒。在我皭然不滓,则衰荣各适,而不相疑也。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①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②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①各本作“空立言”,从汲古阁本作“立空言”。
②何注:《列子》:“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之,行年已九十矣。”李注:《诗眼》曰:“近世名士作诗云:‘九十行带索,荣公老无依。’余谓之曰:‘陶诗本非警策,因有君诗,乃见陶之工。’或讥余贵耳贱目。则为解曰:‘荣启期事出《列子》,不言荣公可知,九十则老可知,行带索则无依可知,五字皆赘也。若渊明意谓至于九十,犹不免行而带索,至于长老,其饥寒艰苦宜何如,此穷士之所以可悲也。此所谓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虚设。’”何焯曰:当年,壮年也,今都下语犹尔,言老弥戒得,则壮盛之厉节可想,所以使百世兴起也。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①
有酒不肯饮,但顾②世间名。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③
鼎鼎④百年内,持此欲何成。⑤
①黄文焕曰:惜情以为别用,不用之于道也。
②一作“愿”。
③绿君亭本云:一作“倏忽若沉星”。
④一作“订订”。
⑤何注:刘履曰:“大道久丧,人欲日滋,不肯适性保真,而徒恋世荣。一生能几,乃不速悟,何所成其名乎?”《萸江诗话》曰:此首是何等见地!魏晋六朝人视易代如逆旅,而务弋世俗之浮名,不知类耳。“欲成”者,全节以合道也。言之无迹,所以超也。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①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②
①焦本作“厉响思清晨,远去何所依”。
②李注:赵泉山曰:“此诗讥切殷景仁、颜延之辈,附丽于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①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②
①《文选》“见”作“望”。东坡曰: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泯灭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能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二字,觉一篇神气索然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鸡肋集》曰:“诗以一字论工拙。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公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俗本作“望”,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山,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见南山者,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李注:王荆公曰:“渊明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四句,由诗人以来无此句。”敬斋云:前辈有佳句,初未之知,后人寻绎出来,始见其工。如渊明“悠然见南山”,方在篱间把菊时,安知其高。老杜佳句最多,尤不自知也。如是,则撞破烟楼手段,岂能有得耶?蔡宽夫曰:俗本多以“见”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一字之误,害理如此。《复斋漫录》曰:东坡以元亮“悠然见南山”,无识者以“见”为“望”。予观乐天效渊明诗曰:“时倾一壶酒,坐望东南山。”然则流俗之失久矣。唯韦苏州《答裴税》诗:“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乃真得渊明诗意。吴菘曰:“见”改为“望”,神气索然固已,但以乐天“时倾一樽酒,坐望东南山”为流俗之失,此却不然。如渊明采菊之次,原无意于山,乃忽见山,所以为妙。若对山饮酒,何不可云“望”而必云“见”耶?且如其言,剿说雷同,有何妙处?
②李注:张九成曰:“此即渊明献亩不忘君之意。”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
三季多此事,①达士②似不尔。
咄咄俗中愚,③且当从黄绮。④
①汤注:《汉叙传》:“三季之后。”注云:“三代之末也。”
②汤本云:一作“人”。
③焦本云:宋本作“愚”,一作“恶”,非。
④汤注:此篇言季世出处不齐。士皆以乘时自奋为贤,吾知从黄绮而已。世俗之是非誉毁,非所计也。吴注:汪洪度曰:“当时改节乘时者,必任意为是非毁誉。自达人观之,无是非也,直俗中愚耳,故决意从黄绮。”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①
泛此忘忧物,②远我遗③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④
①李善注:《文字集略》曰:“裛,坌衣香也,然露坌花亦谓之裛也。毛苌《诗传》曰:“掇,拾也。”李注:裛,于汲切。掇,都夺切。
②李善注:潘岳《秋兴赋》:“泛流英于清醴,似浮萍之随波。”
③《文选》作“达”。一作“违”。
④李注:定斋曰:“自南北朝以来,菊诗多矣,未有能及渊明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花不足当此一‘佳’字。然通篇寓意高远,皆由菊而发耳。”艮斋曰:“‘秋菊有佳色’一语,洗尽古今尘俗气。”东坡曰:“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则见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韩子苍曰:“余尝谓古人寄怀于物而无所好,然后为达。况渊明之真,其于黄花直寓意尔。至言饮酒适意,亦非渊明极致。向使无酒,但‘悠然见南山’,其乐多矣。遇酒辄醉,醉醒之后,岂知有江州太守哉!当以此论渊明。”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①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②
提壶挂③寒柯,远望时复为。④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⑤
①一作“奇”。
②一作“知”。
③何本云:一作“抚”。
④澍按: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
⑤吴注:此借孤松为己写照。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①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②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已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③
①汤注:颠衣倒裳,本《太玄》。
②汤本云:一作“举”。
③何注:《楚辞》:“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李注:赵泉山曰:“时辈多勉靖节以出仕,故作此篇。”赵氏注:“杜甫《宿羌村》第二首云。一篇之中,宾主既具问答了然,可以比渊明此首。”《萸江诗话》曰:此必当时显有以先生不仕宋而劝驾者,故有“不足为高栖”云云。结语斩然。中有不忍言,特不可明言耳。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①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②
①何注:刘履曰:“指曲阿而言,盖其地在宋为南东海郡。”澍按:《宋书·州郡志》:“晋元帝初,割吴郡海虞县之北境为东海郡,立郯、朐、利城况其[6]三县。”刘牢之讨孙恩,济浙江,恩惧逃于海。后,恩浮海奄至京口。牢之在山阴,率大众还。恩走郁洲,今海州之云台山即郁洲,乃朐县地。先生参牢之军事,盖尝从讨恩至东海,故追述之也。
②李注:赵泉山曰:“此篇述其为贫而仕。”《萸江诗话》曰:赋归而托言风波,则不仅为折腰明矣。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①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②
裸葬何必恶,③人当解意表。④
①何注:此渊明不慕身后名也。张季鹰云:“使我有身后千载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②李注:东坡曰:“宝不过躯,躯化则宝亡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
③李注:前汉杨王孙临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其子遂裸葬。
④汤注:颜、荣皆非希身后名,正以自遂其志耳。保千金之躯者,亦终归于尽,则裸葬亦未可非也。或曰:前八句言名不足赖,后四句言身不足惜,渊明解处,正在身名之外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东坡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摘章绘句,嘲风弄月,虽工何补。若知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①
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②兹。③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④
①李注:张释之子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终身不仕。
②焦本云:一作“如”,非。
③何注:后汉杨伦,字仲理,为郡文学掾,志乖于时,遂去职,不复应州郡命。讲授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
④何注:长公、仲理,皆勇退者。公以自决如此。《萸江诗话》曰:此言义不当复出,却不明言所以不出,结语可思。世俗悠悠,非荣则利,岐路之惑,多由此也。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①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②
①汤注:醒者与世讨分晓,而醉者颓然听之而已。渊明盖沉冥之逃者,故以醒为愚,而以兀傲为颖耳。
②从汤本。一本“秉”作“炳”,焦本云:宋本作“独何炳”。
何焯曰:张睢阳有言:未识人伦,焉知天道。不明大义,则醒者何必愈于醉也。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②
①汤本云:一作“咄咄”。
②汤本云:一作“固多味”。李注:张文潜曰:“陶元亮虽嗜酒,家贫不能常饮酒,而况必饮美酒乎?其所与饮,多田野樵渔之人,班坐林间,所以奉身而悦口腹者略矣。”《石林诗话》曰:“晋人多喜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方时艰,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耳。”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①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②髯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①李注:灌木,丛木也。
②焦本云:宋本作“从过”。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①无成。
竟抱固穷②节,饥寒饱所更。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③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④
①汤本作“自”。
②各本作“固穷”,汤本、焦本作“穷苦”。
③何焯曰:谓不见治平也。陈祚明曰:望鸡鸣是何旨?宁戚所叹漫漫也。
④李注:前汉陈遵字孟公,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何注:《方言》:“翳,薆也。郭璞谓蔽,薆也。”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①
①汤注:兰薰非清风不能别,贤者出处之致,亦待知者知耳。渊明在彭泽日,有“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语,所谓“失故路”也。惟其任道而不牵于俗,故卒能回车复路云耳。鸟尽弓藏,盖借昔人去国之语,以喻已归田之志。《萸江诗话》曰:非经丧乱,君子之守不见,寓意甚深。觉悟念还,傅亮、谢晦辈不知也。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
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①
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②
①李注:杨雄家贫嗜酒,人希至其门,好事者载酒骰,从游学。
②何注:《董仲舒传》:“鲁君问柳下惠以伐齐,柳下惠曰: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哉?”汤注:此篇盖托子云以自况,故以柳下惠事终之。《五柳先生传》云:“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何焯曰:有时不肯言者,可得而亲,不可得而杂,所以待王、颜辈也。澍按:载醪不却,聊混迹于子云;伐国不对,实希风于柳下。盖子云《剧秦美新》,正由未识不对伐国之义。必如柳下方为仁者之用心,方为不失显默耳。此先生志节皭然,即寓于和光同尘之内,所以为道合中庸也。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
将养不得节,冻馁固①缠已。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
遂尽介然分,拂衣②归田里。③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④
世路廓悠悠,杨朱⑤所以止。⑥
虽无挥金事,⑦浊酒聊可恃。⑧
①汤本云:一作“故”。
②焦本云:一作“终死”,非。宋本作“拂衣”。
③顾炎武曰:二句用方望《辞隗嚣书》:“虽怀介然之节,欲洁去就之分。”
④吴注:《国语》:“蓄力一纪。”韦昭曰:“一十二年,岁星一周为一纪。”汤注:彭泽之归在义熙元年乙巳,此云“复一纪”,则赋此《饮酒》当是义熙十二三年间。何注:陶公以癸巳为州祭酒,是而立年也。庚子参镇军事,乙巳参建威军,为彭泽令而归,距癸巳年正当一纪。此诗正此时作,旧注非也。前诗“行行向不惑”,亦是谓四十时耳。
⑤焦本云:一作“生”,非。
⑥李注:《淮南·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⑦李注:《文选》张协《咏二疏》诗云“挥金乐当年”。
⑧闻人倓曰:挥金用景阳句,正与饮酒、归田相关。陈祚明以华歆事解之,误。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汲汲鲁中叟,①弥缝使其淳。②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③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④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⑤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⑥
①李注:孔子。
②黄文焕曰:“弥缝”二字,道尽孔氏苦心,决裂多端,弥缝费手。
③汤注:诸老翁似谓汉初伏生诸人,退之所谓群儒区区修补者,刘歆《移太常书》亦可见。
④汤注:“不见所问津”,盖自托于沮、溺,而叹世无孔子徒也。
⑤何注:快,称意也。史言先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
⑥李注:东坡曰:“‘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何注:刘履曰:“西山真氏谓渊明之学自经术中来。今观此诗所述,盖亦可见。况能刚制于酒,虽快饮至醉,犹自警饬,而出语有度如此,其贤于人远矣哉。”
罗愿曰:魏晋诸人,祖庄生余论,皆言淳漓朴散,繁周、孔礼训使然,孰知鲁叟为此将以淳之耶?渊明之志及此,则其处已审矣。
李光地曰:元亮诗有杜、韩不到处,其语气似未说明,义蕴已包涵在内。如《羲农去我久》一首,识见超出寻常。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亡而大义乖,老庄之学果兆焚坑之祸,不知诗书所以明民,非愚民也,何罪而至此。汉之伏生,殷勤辛苦,存此六籍,如何至今又不以此为事,终日驰驱于名利之场,不见有问津于此者。下遂接饮酒上说,其接酒说者,彼何等时,元亮尚敢讲学立教自标榜耶?“但恨”二句,又谦谓吾之行事,谬误于诗书礼乐者,曲糵之托,而昏冥之逃,非得已也。谢灵运、鲍明远之徒,稍见才华,无一免者,可以观矣。
何焯曰:安溪先生云:“退之以陶公未能平其心,盖有托而逃者,且悲公之不遇圣人,无以自乐,而徒曲糵之托,昏冥之逃也。”其论正矣。然谓感激而未能平其心,则自古夷、齐之侣,何独不然?谓其无得于圣人,而以酒自乐,则其视陶公已浅矣。观《饮酒》诗第十六章、第二十章,恐公之希圣不在韩公下也,此与阮籍辈奈何同日而语。其不曰乐圣而曰乐酒,则其寓言固自有由。当晋宋易代之间,士罕完节,况公乃宰辅子孙,无所逃名乎?稍以才华著,便恐不免,况以德名自树乎?隐居放言,而圣人有取焉。惟其时也,观谢灵运亦以元勋之裔,纵其才气,杀身于无名,则公之所处,合于圣人之道,超然尚矣。
沈德潜曰:“为事诚殷勤”五字,道尽汉儒训诂。末段忽然接入饮酒,此正是古人神化处。晋人诗旷达者,征引老、庄;繁缛者,征引班、扬。而先生专用《论语》,汉人以下,宋人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先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