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海经①

读山海经

①何注:《山海经》刘歆校定,载海内外绝域山川人物之异。王充《论衡》、《吴越春秋》皆以为禹治水无远不至,凡所见闻伯益疏而记之,郭璞为注并图赞。李注:按《读山海经》、《穆天子传》,止题《读山海》。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①李善注:《上林赋》曰:“垂条扶疏。”汤注:扶疏,本《太玄》。吴师道曰:燕刺王传、刘向封事,皆有此语,在杨雄前。何注:《杨雄传》:“枝条扶疏。”师古曰:“分布也。”又《吕氏春秋》:“树肥无使扶疏。”宋玉《笛赋》:“敷纷茂盛,扶疏四布。”王褒《洞箫赋》:“标敷纷以扶疏。”枚乘《七发》:“根扶疏以分离。”则此语从来久矣。

②《文选》作“且还”。

③李善注:《汉书》:“张负随陈平至其家,乃负郭穷巷,以席为门,门外多长者车辙。”《韩诗外传》:“楚狂接舆妻曰:‘门外车辙何其深。’”

④各本作“然”,《文选》作“言”。

⑤《文选》作“擿”。

⑥李注:周《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汲县之民发古冢所获书也。

⑦何注:刘履曰:“此诗十三首,皆记二书所载事物之异,而此发端一篇,特以写幽居自得之趣耳。观其‘众鸟有托’、‘吾爱吾庐’等语,隐然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则其俯仰宇宙,为乐可知矣。”叶梦得曰: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情性,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所不佳。而世多役于组织雕缕,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元亮《告子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此皆平生真意。及读其诗,所谓“孟夏草木长”,至“好风与之俱”,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为语言文字也。何焯曰:安溪先生云:“公宗尚六经,绝口仙释,而且超然于生死之际,乃为《读山海经》数章,颇言天外事。盖托意寓言,屈原《天问》、《远游》之类也。”

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

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

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

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①一作“积”。

②汤注:《山海经》云:“玉山王母所居。”又云:“处昆仑之丘。”郭璞注云:“王母亦自有离宫别馆,不专住一山也。”《穆天子传》:“西王母宴穆王于瑶池之上,王母为天子谣”曰云云。何焯曰:王母自谣耳,岂为周王。亦自道一谭一咏,与世俗了不相关也。

迢递槐江岭,是谓玄圃丘。

西南望昆墟,光气难与俦。

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

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①何校宣和本作“洛洛清淫流”,吴瞻泰本同。

②汤注:槐江之山多琅开,实惟帝之平圃。即玄[3]圃也。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魄魄。爰有淫音遥。流,其清洛洛。《穆天子传》:铭迹于玄圃之上。

何孟春曰:《竹坡诗话》尝载渊明此诗,不知“明玕”、“清瑶”出处,以为竹水雕刻之工。比诸退之所谓红皱黄圆者,良可笑也。

丹木生何许,乃在峚山阳。

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

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

岂伊君子宝,见重我轩皇。

①李注:音“密”。

②一作“黄”。汤注:峚音密。山上多丹木,黄华而赤实,食之不饥。丹水出焉,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黄帝是食是飨。瑾瑜之玉为良,润泽而有光。君子服之,以御不祥。

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

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

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

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

①汤本云:一作“甚”。

②汤本云:一作“愿”。

③汤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又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何注:《楚辞》:“愿寄言于三鸟兮,去飚疾而不得。”黄文焕曰:因经言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故发此索酒之想。

逍遥芜皋上,杳然望扶木。

洪柯百万寻,森散覆旸谷。

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

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

①澍按:芜当作“无”。《东山经》:“无皋之山,东望榑木。”

②汤注:大荒之中有山,上有扶木,柱三百里。有谷曰旸谷,上有扶木。注云:“扶桑在上。”何注:《山海经》:“下有旸谷,上有扶木。”即扶桑木。“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

亭亭凌风桂,八干共成林。

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

虽非世上宝,爰得王母心。

①汤注:三珠树生赤水上,其树如柏,叶皆为珠。桂林八树在番禺东,八树而成林,言其大也。臷民之国,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

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

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

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

①李注:《山海经》云:“不死民在交胫国东,其人黑色,寿不死。”姚宽曰:赤泉,《山海经》无之,知古文多缺失也。澍按:张华《博物志》:“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有赤泉,饮之不老。”岂《山海经》之逸文与?何孟春曰:东坡云:“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七首皆仙语。”所谓仙语者,其第二首至此首与?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

俱走虞渊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①汤注:“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注:“夸父者,神人之名也。”其能及日景而倾河渭,岂以走饮哉!何注:禺谷,郭璞注云:“禺渊也,今作虞渊。”何焯曰:妙在纵其词以夸之,后人不窥此妙。“余迹”二句,言其为夸也,至死不悟。澍按:此盖笑宋武垂暮举事,急图禅代,而志欲无厌。究其统绪所贻,不过一隅之荫而已。乃反言若正也。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①元作“形夭无千岁”。

②汤本云:一作“何”。

③汤本云:一作“役”。

④汤注:精卫,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东海。奇肱之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曾纮曰:余尝评陶公诗,语造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平生酷爱此作,每以世无善本为恨。因阅《读山海经》诗,其间一篇云:“刑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疑上下文义不甚相贯,遂取《山海经》参校,经中有云:“刑天,兽名也,口中好衔干戚而舞。”乃知此句是“刑天舞干戚”,故与下句“猛志固长在”意旨相应。五字皆讹,盖字画相近,无足怪者。间以语友人岑穰彦休、晁咏之之道,二公抚掌惊叹,亟取所藏本是正之。因思宋宣献言:“校书如拂几上尘,旋拂旋生。”岂欺我哉!亲友范元义寄示义阳太守所开陶集,想见好古博雅之意,辄书以遗之。宣和六年七月中元,临汉曾纮书。周必大曰:江州《陶靖节集》末载宣和六年,临汉曾纮说以“刑夭无千岁”为“刑天舞干戚”,岑穰、晁咏之抚掌称善。然靖节此题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之所言夸父大概同。此篇恐专说精卫衔木填海,无千岁之寿,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续。又况末句云“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何预干戚之舞耶?后见周紫芝《竹坡诗话》,复袭曾纮之意,以为己说,皆误矣。

邢凯《坦斋通编》曰:洪内翰谓靖节诗“形夭无千岁”当作“刑天舞干戚”,字之误也。周益公辨其不然。按段成式《杂俎》:天山有兽名刑天,黄帝时与帝争神,帝断其首,乃以乳为目,脐为口,操干戚而舞不止。则知洪说为是。

《朱子语录》:或问“形夭无千岁”改作“刑天舞干戚”如何?曰:《山海经》分明如此说,惟周丞相不信改本。向芗林家藏邵康节手书为据,以为后人妄改。向家子弟携来求跋,某细看,亦不是康节亲笔。因不欲破其前说,遂还之。

王应麟《困学纪闻》曰:陶靖节之《读山海经》,犹屈子之赋《远游》也。精卫刑天云云,悲痛之深,可为流涕。

澍按:“刑天舞干戚”正误始于曾端伯,洪容斋、朱子、王伯厚皆从其说,独周益公以为不然。近世犹有伸周绌曾者,如何义门、汪洪度皆是。微论原作“刑夭”,字义难通。即依康节书作“形夭”,既云夭矣,何又云“无千岁”,夭与千岁,相去何啻彭殇,恐古人无此属文法也。若谓每篇止咏一事,则钦䲹[4]、窫窳,固亦对举。若谓刑天争神,不得与精卫同论,未知断章取义,第怜其猛志常在耳。以此说诗,岂非固哉高叟乎?

①何孟春曰:此疑已定于考亭矣。

巨猾肆威暴,钦䲹违帝旨。

窫窳[5]强能变,祖江遂独死。

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

长枯固已剧,鵕鹗岂足恃。

①汤注:钟山神其子曰鼓,是与钦䲹杀祖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钦䲹化为大鹗,鼓亦化为鵕鸟,见即其邑大旱。窫窳音辄愈。龙首,居弱水中。注云:本蛇身人面,为贰负臣所杀,复化而成此物。澍按:祖江,今《山海经》作“葆江”。郭璞注:“葆江,或作祖江。”靖节所读之本,当即郭氏之或本也。张平子《思玄赋》:“吊祖江之见刘。”李善注引《山海经》亦作祖江。此篇为宋武弑逆作也。陈祚明曰:不可如何,以笔诛之。今兹不然,以古征之,人事既非,以天临之。

鸼鹅见城邑,其国有放士。

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

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

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

①汤本云:当作“鸱鴸”。

②姚宽曰:怀王世,谓屈原见放之时也。

③何校宣和本云:尔,一作“理”。

④汤注:柜山有鸟,其状如鸱,其名曰鴸,音朱。见则其县多放士。注:放,逐也。青丘之山有鸟,状如鸠,名曰灌灌,佩之不惑。澍按:诗意盖言屈原被放,由怀王之迷。青丘奇鸟,本为迷者而生。何但见鸱鴸,不见此鸟,遂终迷不悟乎?寄慨无穷。

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

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

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

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

①汤注:管仲请去三竖事。何注:易“桓”为“姜”者,避长沙公谥之嫌耳。

②黄文焕曰:《读山海经》结乃旁及论史。“当复何及哉”一语,大声哀号,盖从晋室所由式微之故,寄恨于此,使后人寻绎,知引援故实以慨世,非侈异闻也。澍按:晋自王敦、桓温以至刘裕,共鲧相寻,不闻黜退。魁柄既失,篡弑遂成,此先生所为托言荒渺,姑寄物外之心,而终推本祸原,以致其隐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