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杂识

附录

钦定四库全书提要

《陶渊明集》八卷。晋陶潜撰。按北齐阳休之《序录潜集》行世凡三本: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有序目。而编比颠乱,兼复阙少。一本为萧统所撰。亦八卷,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四八目》即《圣贤群辅录》也。休之参合三本,定为十卷,已非昭明之旧。又宋庠《私记》称《隋经籍志·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作五卷。庠时所行,一为萧统八卷本,以文列诗前。一为阳休之十卷本。其他又数十本,终不知何者为是。晚乃得江左旧本,次第最有伦贯。今世所行,即庠称江左本也。然昭明太子去潜世近,已不见《五孝传》、《四八目》不以入集,阳休之何由续得?且《五孝传》及《四八目》所引《尚书》自相矛盾,决不出于一手,当必依托之文,休之误信而增之。以后诸本,虽卷帙多少、次第先后,各有不同,其窜入伪作,则同一辙,实自休之所编始。庠《私记》但疑“八儒”、“三墨”二条之误,亦考之不审矣。今《四八目》已经睿鉴指示,灼知其赝,别著录于子部类书而详辨之。其《五孝传》文义庸浅,决非潜作。既与《四八目》一时同出,其赝亦不待言,今并删除。惟编潜诗文,仍从昭明太子为八卷。虽梁时旧本,今不可考,而黜伪存真,庶几犹为近古焉。

《圣贤群辅录》二卷,旧附载《陶潜集》中,唐宋以来相沿引用,承讹踵谬,莫悟其非。迩以编录遗书,始蒙睿鉴高深,断为伪托。臣等仰承圣训,详悉推求,乃知今本《潜集》,为北齐仆射阳休之编。休之《序录》,称其集先有两本,一本六卷,编比颠乱,兼复阙少。萧统所撰八卷,又少《五孝传》及《四八目》。今录统所阙并序目等,合为十卷。是《五孝传》及《四八目》,实休之所增,萧统旧本无是也。统《序》称爱其文,故加搜校。则八卷以外,不应更有佚篇。其为晚出伪书,已无疑义。且集中《与子俨等疏》称子夏为孔子四友,而此录四友乃为颜回、子贡、子路、子张,如《五孝传》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之文,句读尚从包咸,知未见《古文尚书》。而此录“四岳”一条,乃引孔安国。其出两手,尤自显然。至书以“圣贤群辅录”为名,而鲁“三桓”、郑“七穆”、晋“六卿”、魏“四友”,以及仕莽之唐林、唐遵,叛晋之王敦,并列简编。名实相迕,理乖风教,亦决非潜之所为。昔宋庠校正斯集,仅知“三墨”、“八儒”二条为后人所窜入。而全书之赝竟不明,潜之受诬,已逾千载。今逢右文圣世,得以辨别而表章之,使白璧无瑕,流光奕叶,是亦潜之至幸矣。

诸本序录

靖节先生集诸本序录

梁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曰:夫自街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达之用心。是以圣人韬光,贤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亲已之切,无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遇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盈虚,随中和而任放,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齐讴赵女之娱,八珍九鼎之食,结驷连骑之荣,侈袂执圭之贵,乐既乐矣,忧亦随之。何倚伏之难量,亦庆吊之相及。智者贤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贪士竞之,若泄尾闾。玉之在山,以见珍而终破;兰之生谷,虽无人而自芳。故庄周垂钓于濠,伯成躬耕于野。或货海东之药草,或纺江南之落毛。譬彼鹓雏,岂竞鸢鸱之肉;犹斯杂县,宁劳文仲之牲。至于子常、宁喜之伦,苏秦、卫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卒如其言,岂不痛哉!又楚子观周,受折于孙满;霍侯骖乘,祸起于负芒。饕餮之徒,其流甚众。唐尧四海之主,而有汾阳之心;子晋天下之储,而有洛滨之志。轻之若脱屣,视之若鸿毛,而况于他人乎。是以至人达士,因以晦迹。或怀釐而谒帝,或被褐而负薪。鼓枻清潭,弃机汉曲。情不在于众事,寄众事以忘情者也。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校,粗为区目。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风一者,卒无风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必旁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也。

阳休之《序录》曰:“余览陶潜之文,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栖托仍高。其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比颠乱,兼复阙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第可寻。余颇赏潜文,以为三本不同,恐终致亡失。今录统所阙,并序目等,合为一帙十卷,以遗好事君子。”

宋丞相《私记》曰:“右集,按《隋经籍志》:宋征士《陶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陶泉明集》五卷。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志不同。有八卷者,即梁昭明太子所撰,合序传诔等在集前为一卷,正集次之,亡其录。有十卷者,即阳仆射所撰。”按吴氏《西斋录》,有宋彭泽令《陶潜集》十一卷疑即此也。其序并昭明旧序诔传等合为一卷,或题曰第一,或题曰第十,或不署于集端。别分《四八目》,自《甄表状》杜乔以下为第十卷,然亦无录。余前后所得本仅数十家,卒不知何者为是。晚获此本,云出于江左旧书,其次第最有伦贯。又《五孝传》以下至《四八目》,子注详密,广于他集。惟篇后“八儒”、“三墨”二条,此似后人妄加,非陶公本意。且《四八目》之末,陶自为说曰:“书籍所载及故老所传,善恶闻于世者,盖尽于此。”即知其后无余事矣。故今不著,辄别存之,以俟博闻者。广平宋庠私记。

①何孟春曰:“阳休之字子烈,事北齐为尚书左仆射。以好学文藻知名,与魏收同时。”

②何孟春曰:“按《四八目》例每一事已,陶即具疏所闻。或经传所出,以结前意。此二条既无后说,益知赘附之妄。”

晁公武《昭德读书志》曰:《靖节先生集》有数本。七卷者梁萧统编,以《序》、《传》、颜延之《诔》载卷首。十卷者北齐阳休之编,以《五孝传》、《圣贤群辅录》、序传诔分三卷益之,诗篇次差异。按《隋经籍志》:《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艺文志》:《潜集》五卷。今本皆不与二志同。独吴氏《西斋目》有《潜集》十卷,疑即休之本也。休之本出宋庠家,云江左旧书,其次第最有伦贯,独《四八目》后“八儒”、“三墨”二条,疑后人妄加。

僧思悦《书集后》曰:梁钟记室嵘评先生之诗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今观其风致孤迈,蹈厉淳源,又非晋宋间作者所能造也。昭明太子旧所纂录,且传写寖讹,复多脱落,后人虽加综缉,曾未见其完正。愚尝采拾众本,以事雠校,诗赋传记赞述杂文凡一百五十有一首。洎《四八目》上下二篇,重条理编次为一十卷。近永嘉周仲章太守枉驾东岭,示以宋朝宋丞相刊定之本,于疑阙处甚有所补。其阳仆射《序录》,宋丞相《私记》,存于正集外,以见前后记录之不同也。时皇宋治平三年五月望日,思悦书。

文献通考经籍考序录

陶靖节集

晁氏曰:“晋陶渊明元亮也,一名潜,浔阳人。”萧统云渊明字元亮,《晋书》云潜字元亮,《宋书》云潜字渊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按集中《孟嘉传》与《祭妹文》皆自称渊明,当从之。晋安帝末,起为州祭酒。桓玄篡位,渊明自解而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刘裕起兵讨玄诛之,为镇军将军,渊明参其军事。未几迁建威参军。渊明见裕有异志,乃求为彭泽令,去职。潜少有高趣,好读书,不求甚解。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世号“靖节先生”。今集有数本,七卷梁萧统编,以《序》、《传》、颜延之《诔》载卷首。十卷者,北齐阳休之编,以《五孝传》、《圣贤群辅录》、序传诔分三卷益之,诗篇次差异。按《隋经籍志》:《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艺文志》:《潜集》五卷。今本皆不与二志同,独吴氏《西斋目》有《潜集》十卷,疑即休之本也。休之本出宋庠家,云江左旧书,其次第最有伦贯,独《四八目》后“八儒”、“三墨”二条,疑后人妄加。

东坡苏氏曰:“吾于诗人无所好,独好渊明诗。渊明诗不多,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沈、谢、李、杜诸人,莫能及也。”

《朱子语录》曰:“渊明诗人皆说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西山真氏曰:“予闻近世之评诗者,渊明之辞甚高,而其指则出于庄老;康节之辞若卑,而其指则原于六经。以余观之,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揜。《荣木》之忧,逝水之叹也;《贫士》之咏,箪瓢之乐也。《饮酒》末章有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渊明之智及此,岂玄虚之士可望邪?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辞,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或者徒知义熙以后不著年号,为耻事二姓之验,而不知其睠睠王室,盖有乃祖长沙公之心,独以力不得为,故肥遁以自绝。食薇饮水之言,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顾读者弗之察耳。渊明之志若是,又岂毁彝伦而外名教者,可以同日语乎!”

靖节年谱一卷 年谱辩证一卷 杂记一卷

陈氏曰:“吴郡吴仁杰斗南为《年谱》,张演[1]季长辩证之。又杂记晋贤论靖节语,此蜀本也。卷末有阳休之、宋庠《序录》《私记》,又有治平三年思悦题,称永嘉,不知何人也。”

靖节诗注四卷

赠端明殿学士、番阳汤文清公汉撰。以《述酒》一篇,为晋恭帝哀词。盖刘裕既受禅,使张伟以毒酒酖帝,伟自饮而卒。乃令兵人逾垣进药,帝不肯饮,兵人以被掩杀之。故哀帝诗托名《述酒》。[2]其自序云:“陶公诗精深高妙,测之愈远,不可漫观也。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既不为狙击震动之举,又时无汉祖者可托以行其志,故每寄情于首阳、易水之间。又以荆轲继二疏、三良而发咏,所谓‘拊已有深怀,履运增慨然’者,读之亦可以深悲其志也已。平生危行言孙,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愤,然犹乱以廋辞,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是此翁所深致意者,迄不得白于后世,尤可以使人增欷而累叹也。余窃窥见其旨,因加笺释,以表暴其心事;及他篇有可以发明者,并著之。又按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于饥寒之苦,而后能存节义之闲,西山之所以有饿夫也。世士贪荣禄、事豪侈,而高谈名义,自方于古人,余未之信也。”

按:《靖节集》,昭明所撰八卷,合序目传诔,而无《五孝传》及《四八目》,阳休之特取益之为十卷。《隋经籍志》:《陶集》梁有五卷,录一卷。盖录即八卷中之目,又别自单行。其录后亡,故《昭德读书志》只云七卷。今昭明本、休之本皆不得见,余所见自李公焕以下凡十余本,卷数分并,互有异同,条系如右。

李公焕本

以梁昭明《序》及《传》冠首,次采集诸家评陶为总论,中分十卷,前四卷诗,五卷记辞传述,六卷赋,七卷《五孝传》、《画赞》,八卷疏祭文,九卷、十卷《圣贤群辅录》,末附录颜延之诔、阳休之《序录》、宋庠《私记》、僧思悦《书后》、无名氏记。何孟春曰:“世传李公焕本,当是宋丞相所记江左旧书最有伦贯者。”又曰:“陶诗旧有注者,宋则汤伯纪、元则詹若麟辈,而今不见其有传者。传而刻者,元则李公焕本,而不见其能为述作家也。”

按:明万历丁亥,休阳程氏所梓,即李公焕本。但卷端不标笺注二字,亦不载庐陵后学李公焕集录。其总论中无东坡“不取微生高”一条,而多朱晦庵二条、陆象山二条、魏鹤山一条。不知程氏所见公焕本,原是如此,抑从别本删增?何燕泉本总论,则诸条悉具。

按:公焕本分十卷,盖用休之例也。然休之增入《五孝传》、《四八目》,其卷当相似。今若以八卷疏祭文移于七卷《五孝传》前,《五孝传》退居八卷,则昭文与休之编次,俱可想像而得矣。

又按:公焕本标题称“笺注陶渊明集”,庐陵后学李公焕集录,而不载时代。何燕泉以公焕为元人,未知何据,识以俟考。

何孟春本

前四卷诗与李本同,五卷赋辞,六卷《五柳先生传》、《孟府君传》、《五孝传》、《画赞》,七卷述记疏祭文,八卷、九卷《四八目》,十卷附录颜延之《诔》、昭明《传》及《序》、阳休之《序录》、宋庠《私记》、僧思悦《书后》、诸家总论。

自记:“是集萧统、阳休之辈,或题陶渊明,或题陶潜。《隋志》作《陶潜集》,《唐志》作《陶泉明集》,以泉易渊,唐为神尧讳尔。自赵宋来,传本题《陶渊明集》。春恶其斥贤者名也,从马端临《经籍考》,称‘靖节集’云。集分卷数目,诸家不同,世传李公焕本,当是宋丞相所记江左旧书,所谓最伦贯者。春今考诸家,移卷六赋二篇,并入卷五。移卷五《五柳先生传》、《孟府君传》同。卷七传赞为卷六。《史述九章》移《桃源记》前,加卷八《与子俨等疏》,上为卷七。《四八目》旧自《甄表状》杜乔以下分之为卷九、卷十。今中分自邓禹以下为卷八、卷九,减旧一卷。而诔传序录记跋诸为陶作,洎先辈论议及陶,有不可附篇注下者,录次末简,用足十卷之数。是虽少有更置,而伦贯依类,尤觉得宜。谨记于此,以备考焉。正德戊寅阳月吉日,燕泉何孟春子元父记。”

按:燕泉移置卷次,自谓伦贯,然昭明编录,原无《五孝传》、《四八目》,后人疑为赝作。今以《五孝传》与《五柳先生》、《孟府君传》同卷,殊为不伦也。

汲古阁本

以昭明《序》冠卷首,诗四卷,惟无《问来使》一首,余与诸本同。五卷赋辞,六卷记传画赞述,七卷《五孝传》,八卷疏祭文,九卷、十卷《四八目》,十卷后以阳休之《序录》、宋庠《私记》为后序。又别为附录二卷,上卷颜延之《诔》、昭明《传》、吴仁杰《年谱》。下卷曾紘《刑天说》、骆庭芝《斜川辨》、诸家总论。其《年谱》与吴瞻泰本不同者数处,足资考证。

焦竑本

诗四卷,惟《归田园居》无江淹拟作一首,余与诸本同。五卷赋辞,六卷记传画赞述,七卷《五孝传》,八卷疏祭文。附录颜延之《诔》、昭明《传》《序》,无《四八目》。自叙言:“靖节先生微衷雅抱,触而成言,昭明太子手葺为编,序而传之。岁久颇为后人所乱,其改窜者什居二三。窃疑其谬,而绝无善本是正。顷,友人偶以宋刻见遗,无圣贤之目,篇次正与昭明旧本吻合,中与今本异者不啻数十处,凡向所疑,涣然冰释,此艺林之一快也。吴君肃卿语余,《陶集》得此,幸不为妄庸所汩没,盍刻而广之。余乃以授肃卿,而道其始末如此。肃卿,名汝纪,新安人。

按:焦氏此本系宋刻,然小注时引宋本作某,岂谓宋庠本耶?又云八卷之数,与昭明旧本合。则尤不然。阳休之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宋庠《私记》云,《隋经籍志》宋征士《陶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陶泉明集》五卷。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志不同。有八卷者,即梁昭明太子所撰,合《序》、《传》、《诔》等,在集前为一卷,正集次之,亡其录。晁氏《昭德读书志》云,《靖节先生集》有数本,七卷者梁萧统编,以《序》、《传》、颜延之《诔》载卷首。是昭明所编《陶集》正集止七卷,并序目诔传为八卷,后又以录别为一卷。故《隋志》云九卷,亡其录。故仍为八卷,录即目。宋、晁所见八卷,但有《序》、《传》、《诔》,不言目可知也。今焦本若去其卷七《五孝传》,庶有合于昭明卷数耳。

张溥《汉魏百三名家》本

通一卷,以赋辞、疏记、《画赞》、《五孝传》、《孟府君传》、《五柳先生传》、《读史述》、《祭文》、诗为次,无《四八目》。题词曰:“古来咏陶之作,惟颜清臣称最相知,谓其公相子孙,北窗高卧,永初以后,题诗甲子,志犹‘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也。思深哉!非清臣孰能为此言乎?吴幼清亦云:‘元亮《述酒》、《荆轲》等作,欲为汉相孔明而无其资。’呜呼!此亦知陶者,其遭时何相似也。君臣大义,蒙难愈明,仕则为清臣,不仕则为元亮,舍此则华歆、傅亮,攘袂劝进,三尺童子,咸羞称之。此昔人所以高杨铁崖,而卑许平仲也。《感士》类子长之倜傥,《闲情》同宋玉之《好色》,《告子》似康成之《诫书》,《自祭》若右军之《誓墓》。孝赞补经,传记近史。陶文雅兼众体,岂独以诗绝哉!真西山云:‘渊明之作,宜自为一编,附《三百篇》、《楚辞》之后,为诗根本准则。’是最得之,莫谓宋人无知诗者也。陶刻颇多,而学者多善焦太史所订宋本,故仍其篇。”

按:张本字句悉用焦本,但易其篇次耳。

张尔公本

诗四卷,删《四时》一首,谓气格不似渊明。又删《联句》一首,谓浅陋不足述。余与诸本同。五卷以记辞传述赋为次,六卷疏祭文,其《五孝传》、《四八目》悉删不录。《扇上画赞》亦删,谓其以“养气浩然”予于陵仲子,而极赞其至,与圣贤所论相枘凿,故并删之。

毛晋绿君亭本

以诗一百五十八章为一卷,文十七篇为一卷,《四八目》为一卷。诗之《归园田居》江淹拟作、《问来使》、《四时》、《联句》、《四八目》之“八儒”、“三墨”,皆不载正集,另见杂附中。其诸家之评论,则前有总评章评。字句之异同,则后有参疑详焉。

何焯校正本

云以宋宣和枣木板原本校对者。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余家藏《靖节文集》,乃宣和壬寅王仲良厚之知信阳日所刻,字大尤便老眼,字画乃学东坡书,亦臻其妙,殊为可爱,不知此板兵火之余,今尚存否?厚之有后序云:‘《陶集》世行数本,互有舛谬。今详加审订,其本无二,意不必俱存。如“亂”一作“乱”,“禮”一作“礼”,“游”一作“遊”,“余”一作“予”者。复有字画近似,传写相袭,失于考究。如以“库钧”为“庾钧”,“丙曼容”为“丙曼客”,“八及”为“八友”者。凡所改正,二百二十有六。’”义门所谓宣和本,当即此本也。

以上诸本,诗文并载。其专说诗者,所见亦有数本。

汤东磵本

自序:“陶公诗精深高妙,测之愈远,不可漫观也。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既不为狙击震动之举,又时无汉祖者可托以行其志,故每寄情于首阳、易水之间。又以荆轲继二疏、三良而发咏,所谓‘抚已有深怀,履运增慨然’,读之亦可以深悲其志也已。先生危行逊言,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愤,然犹乱以庾词,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是此翁所深致意者,迄不得白于后世,尤可以使人增欷而累叹也。余偶窥见其指,因加笺释,以表暴其心事。及他篇有可发明者,亦并著之。文字不多,乃令缮写模传,与好古通微之士共商略焉。又按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于饥寒之苦,而后能存节义之闲,西山之所以有饿夫也。世士贪荣禄,事豪侈,而高谈名义,自方于古之人,余未之信也。淳祐初元九月九日,鄱阳汤汉敬书。”

吴骞跋曰:“南宋鄱阳汤文清公注《陶靖节诗》四卷,马贵与《文献通考》极称之。所谓《述酒》诗,乃哀零陵而作,其微旨虽滥觞于韩子苍,至文清反复研讨而益畅其说,真可谓彭泽异代之知己矣。此书世鲜传本,岁辛丑,吾友鲍君以文游吴,趋得之。归舟枉道过余小桐溪山馆,出以见示。楮墨精好,古香袭人,诚宋椠佳本也。昔毛斧季前辈,晚年尝以藏书售潘稼堂太史,有宋刻《陶集》,斧季自题目下曰:此集与世本夐然不同,如《桃花源记》‘闻之欣然规往’,时本率讹‘规’作‘亲’。今观是集,始知斧季之言为不谬。又《拟古》诗‘闻有田子泰’,流俗本多讹作‘田子春’,惟此作‘子泰’与《魏志》符。其他佳处,尤不胜更仆数。注中间有引宋本者,鲍君据吴氏《西斋书目》及僧思悦陶氏序,以为汤氏盖指宋元献刊定之本,因劝予重雕以公同好。文清人品,雅为真西山、赵南泉诸公所推。尤明于《易》‘城复于隍,其命乱也’,王伯厚《困学纪闻》尝取之。余详《宋史》本传。乾隆五十年,岁次旃蒙大荒落,小重阳日,海昌吴骞识。”

按东磵本,何孟春云:“今不见其全书,此本乃吴骞拜经楼以宋本重雕者。惟诗四卷,文但录《桃花源记》,以有诗也。录《归去来辞》,以诗类也。其《归园田居》江淹拟作,及《问来使》,晚唐人作,旧误入者,皆别出附于集末。又《杂诗》‘袅袅松标崖’一首,亦附集末,云东坡和陶无此篇。”

黄文焕《陶诗析义》本

诗四卷,与诸本同。惟删《归园田居》江淹拟作及《四时》诗,而以《桃花源诗》列于卷末《联句》之前,盖用东坡本例也。但不录《归去来辞》,与汤异。

吴瞻泰《陶诗汇注》本

以昭明《传》,吴仁杰、王质两家年谱冠首。诗四卷,删去《归园田居》江淹拟作及《问来使》《四时》三首,而以《桃花源诗》列于卷末,并附《读史述九章》,谓《九章》原不列诗集内。然语以韵行,与诗不甚远,且九章之内,发抒忠愤为多,尤渊明一生大节,正犹屈子之《九歌》也,附于诗后,似不嫌创云。

蒋薰本

诗四卷,与诸本同。惟删《四时》一首,而以《桃花源诗》列于卷末联句之前,《归去来辞》并《读史述九章》次其后焉。

以上所见合十二本。卷数之分并,字句之同异,今皆择善而从。惟以《五孝传》移为第八卷,使与《四八目》相次,后之览者,庶知前七卷虽非昭明旧第,然其编比,大概可想。后三卷则阳休之附益,而真赝亦无难辨识矣。其未见诸本,仍录于右。

无名氏集后记曰:“靖节先生,江左伟人,世高其节,先儒谓其最善任真。方其为贫也,则求为县令。仕不得志也,则挂冠而归。此所以为渊明。设其诗文不工,犹当敬爱,况如浑金璞玉,前贤固有定论耶。仆近得先生集,乃群贤所校定者,因锓于木以传不朽云。绍兴十年十一月日记。”

①何孟春曰:“《渊明集》世传本思悦书后有记者云云,不著名氏。世本李公焕注。此不知公焕之所载者谁与。”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靖节年谱》一卷,《辨证》一卷,《杂记》一卷。《解题》曰:“吴郡吴仁杰斗南为《年谱》,张縯季长辨证之,又杂记昔贤论靖节语,此蜀本也。卷末有阳休之《序录》,宋庠《私记》又有治平三年思悦题称永嘉,不知何人也。”

①季长《辨证》本今未见。

吴澄《詹若麟〈渊明集补注〉序》曰:“予尝谓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时也不同,而其心一也。一者何?明君臣之义而已。欲为韩而毙吕殄秦者子房也,欲为汉而诛曹殄魏者孔明也。虽未能尽如其心焉,然亦略得伸其志愿矣。灵均逆睹谗臣之丧国,渊明坐视强臣之移国,而俱莫如之何也。略伸志愿者,其事业见于世。莫如之何者,将没世而莫之知,则不得不托之空言以泄忠愤,此予所以每读屈辞、陶诗而为之流涕太息也。屈子之辞,非藉朱子之注,人亦未能洞识其心。陶子之诗,悟者尤鲜。其泊然冲淡而甘无为者,安命分也;其慨然感发而欲有为者,表志愿也。近世惟东磵汤氏稍稍窥探其一二。吾乡詹麒若麟,因汤所注而广之,考其时考其地,原其序以推其志意。于是屈、陶二子之心,粲然暴白于千载之下。若麟之功,盖不减朱子也。呜呼!陶子无昭烈之可辅以图存,无高皇之可倚以复仇,无可以伸其志愿而寓于诗,使后之观者,又昧昧焉,岂不重可悲也哉!屈子不忍见楚之亡而先死,陶子不幸见晋之亡而后死。死之先后异尔,易地则皆然,其亦重可哀已夫。”

①何孟春曰:“若麟补注未见。据吴此序,其书必有可取。”

诔传杂识

陶征士诔

颜延之

夫璿玉致美,不为池皇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岂其乐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而绵世寖远,光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亦惜乎?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首路同尘,辍涂殊轨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余波乎?有晋征士浔阳[3]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义,追悟毛子捧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有诏征著作郎,称疾不赴,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柴桑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词曰: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岂伊时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蔑彼名级。睦亲之行,至自非敦。然诺之信,重于布言。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于此,两非默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州壤推风。孝惟义养,道必怀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农。度量难钧,进退可限。长卿弃官,稚宾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辨。赋辞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巘,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缀卷,置酒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子然其命。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纠缠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谓天盖高,胡諐斯义。履信曷凭,思顺何置。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化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呜呼哀哉!敬述靖节,式遵遗占。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轻哀薄敛。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呜呼哀哉!深心追往,远情逐化。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阂。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蹷。身才非实,荣声有歇。叡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仁焉而终,智焉而毙。黔娄既没,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加彼康惠。呜呼哀哉!

①善本作“首路”,五臣作“道路”,误。

②《文选》无“乎”字。

③一作“病”。

④一作“近”。

⑤一作“遂”。

⑥一无“称疾”二字。

⑦《文选》作“春秋若干”。

⑧一作“之某里”。

⑨一作“达理”。

⑩《考异》:何云:“人”字避讳改。

⑪“叡”,一作“徽”。

宋书·隐逸传

陶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也。曾祖侃,晋大司马。潜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公田悉令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粳,仍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轝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即便就酌,醉而后归。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与子书以言其志,并为训戒。又为《命子诗》以贻之。潜元嘉四年卒,时年六十三。

①文载本集。

②文载本集。

③《与子疏》载本集。

④诗载本集。

陶渊明传

萧统

陶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寻阳柴桑人也。曾祖侃,晋大司马。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梁肉,麾而去之。后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征著作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渊明尝往庐山,弘命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渊明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浔阳,日造渊明饮焉,每往必酣饮致醉。弘欲邀延之坐,弥日不得。延之临去,留二万钱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常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惠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后刺史檀韶苦请续之出州,与学士祖企、谢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讲《礼》加以讲[4]校,所住公廨近于马队,是故渊明示其诗云:“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时年六十三,世号靖节先生。

①一作“赴坐”。

②一作“无弦素琴”。

晋书·隐逸传

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

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赢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顷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裴[5]遵等,或有酒邀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未尝有所造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

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迟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既而语人曰:“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甚[6]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夫谬以不贤,此刘公幹所以招谤君子,其罪不细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人庞通之等赍酒,先于半道邀之。潜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进。弘乃出与相见,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申脚令度焉。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篮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二儿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其有羡于华轩也。弘后欲见,辄于林泽间候之。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

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又不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以宋元嘉中卒,时年六十三,所有文集并行于世。

南史·隐逸传

陶潜字渊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寻阳柴桑人,晋大司马侃之曾孙也。少有高趣,宅边有五柳树,故尝著《五柳先生传》,盖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

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而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侯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夫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

后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

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以遂其志。义熙末,征为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7],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举篮轝。及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

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潜,每往必酣饮致醉。弘欲邀延之一坐,弥月不得。延之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逢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逢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武帝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明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与子书以言其志,并为训戒,又为《命子》诗以贻之。

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世号靖节先生。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

莲社高贤传

陶潜字渊明,晋大司马侃之曾孙。少怀高尚,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以为实录。初为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为三径之资。”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耶!”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及宋受禅,自以晋世宰辅之后,耻复屈身异代。居浔阳柴桑,与周续之、刘遗民并不应辟命,世号“浔阳三隐”。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常往来庐山,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以行。时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宋元嘉四年卒,世号靖节先生。

附录杂识

《晋中兴书》载:“颜延之为始安郡,道经浔阳,常饮渊明舍,自晨达昏。及渊明卒,延之为诔,极其思致。”

《续晋阳秋》云:“江州刺史王弘造渊明,无履,弘从人脱履以给之。弘语左右为彭泽作履,左右请履度,渊明于众坐伸脚。及履至,著而不疑。”

《庐山记》:“远法师居庐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送客过虎溪,虎辄鸣号。昔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陆修静亦有道之士,远师尝送此二人,与语道合,不觉过之,因相与大笑。今世传《三笑图》。”

《庐阜杂记》:“远师结白莲社,以书招渊明,陶曰:‘弟子嗜酒,若许饮即往矣。’远许之,遂造焉,因勉令入社,陶攒眉而去。”

杜诗注:“陶渊明闻远公议论,谓人曰:‘令人颇发深省。’”

《云仙散录》载:“《渊明别传》云:渊明尝闻田水声,倚杖久听,叹曰:‘秫稻已秀,翠色染人,将剖胸襟,一洗荆棘,此水过吾师丈人矣。’”

又云:“陶渊明得太守送酒,多以春秫水杂投之,曰:‘少延清欢。’”

又云:“渊明日用铜钵煮粥为二食具,遇发火则再拜曰:‘非有是火,何以充腹。’”

①何孟春曰:《渊明别传》今无闻,春谨采所载于《散录》者,以附传后。洪容斋尝谓世传《云仙散录》等书,浅妄绝可笑,而颇能疑误后生。赵与时《宾退录》曰:“《散录》引书百余种,而其造语尽仿《世说》,若集诸家言语,岂应一律。”实本容斋之说。

以上何孟春附录原采

颜之推《家训》:“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

《文中子》:“或问陶元亮,子曰:‘放人也。《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于闭关矣。’”

李元中《莲社图记》:“远公结社庐山,时陈郡谢灵运以才自负,少所推与。及来社中,见远师心悦诚服,乃为开池种白莲,求预净社。师以其心乱,拒而不纳。陶潜时弃官居栗里,每来社中,或时才至,便攒眉回去。远师爱之,欲留不可。道士陆修静居简寂观,亦常来社中,与远相善。远自居东林,足不越虎溪。一日送陆道士,忽行过溪,相持而笑。又常令人沽酒,引渊明来。故诗人有‘爱陶长官醉兀兀,送陆道士行迟迟。沽酒过溪俱破戒,彼何人斯师如斯。’又云‘陶令醉多招不得,谢公心乱去还来’者,皆其事也。”

《江西通志》:“渊明故居凡三处:一在瑞州新昌县东二十五里,《图经》云:‘陶公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今新昌也。一在南康府城西七里为玉京山,亦名上京。《名胜志》云:‘陶诗“畴昔家上京”,即此’。一在九江府西南九十里柴桑山。《名胜志》云:‘陶潜家于柴桑,即今之楚城乡也。去宅北三里许,有靖节墓,唐白居易有《访陶公旧宅诗》。’合三说考之,当以此为正也。”

桑乔《庐山纪事》:“上京山当大湖滨,一峰苍秀,彭蠡东西数百里,云山烟水,浩淼萦带,皆列几席间,奇绝不可名状。陶渊明尝居之。渊明诗‘畴昔家上京’,注云:‘《南康志》:近城五里,地名上京,有渊明故居。’”

王祎《经行记》:“陶靖节故居,其地栗里也,地属星子县,而星子在晋为彭泽县。按史靖节为彭泽令,督邮行县,吏白当束带见之,靖节不肯折腰小儿,遂解官赋《归去来辞》而归,义熙三年也。是时刘裕实杀殷仲文,将移晋祚。陶氏世为晋臣,义不事二姓,故托为之辞以去耳。梁昭明谓耻复屈身异代,要为得其心。夫岂以一督邮为此悻悻乎?”

《困学纪闻》:“陶公栗里,前贤题咏,独颜鲁公一篇令人感慨。今考鲁公诗云:‘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狙击苦不就,舍生悲拖绅。呜呼陶渊明,奕叶为晋臣。自以公相后,每怀宗国屯。题诗庚子岁,自谓羲皇人。手持《山海经》,头戴漉酒巾。兴与孤云远,辨随还鸟泯。’见《庐山记》,集不载。”朱子跋云:“颜文忠公《栗里诗》见陈令举《庐山记》,而不得其全篇。虽然,读之者亦足以识二公之心,而著于君臣之义矣。栗里在今南康军西北五十里谷中,有巨石,相传是陶公醉眠处。予尝往游而悲之,为作归去来馆于其侧。岁时劝相,间一至焉。俯仰林泉,举酒属客,盖未尝不赋是诗也。”

桑乔《庐山纪事》:“栗里者,陶渊明故里也,其地在虎爪崖下。”

《寻阳记》:“栗里今有平石如砥,纵横丈余,相传靖节先生醉卧其上。在庐山南。”

王祎《经行记》:“过醉石,观陶靖节故居,其地栗里也。观已废,惟有大石亘涧中,石上隐然有人卧形,相传靖节醉卧此石上也。”

《图书集成·南康府部》:“醉石在星子县濯缨池下谷中,高三四尺,亦谓之砥柱石,元亮饮酒醉卧其上。”

陶默《仰止录》:“栗里原当涧有石,从广丈余,其平如砥,渊明每醉辄坐卧其上。朱文公诗:‘及此逢醉石,谓言公所眠。’陈圣俞云:‘是非分付千钟酒,日月消磨一醉中。’今其傍有醉石庵。”

《太平寰宇记》:“五柳馆在栖隐寺侧,五柳先生之旧宅也。”

《仰止录》:“五柳馆,先生门种五柳也。湖口治西三十步,元主簿冯克敏复构五柳堂。今夷为民居矣。”

《明一统志》:“湖口县东三十里有玩月台,晋陶潜为彭泽令时筑以玩月。台南有洗墨池,潜所凿以涤砚者。”

《图书集成·九江府部》:“洗墨池,在湖口县南三十里彭泽乡,陶元亮为令时涤笔墨处。一啸亭、绮练亭、玩月台,俱在彭泽乡,世传陶元亮宰县时筑。”

《江西通志》:“九江府城西南九十里有王弘冈,即白衣人送酒地也。”

《仰止录》:“菊所,在东流县治后,渊明解印日常处其中艺菊,即旧彭泽地也。书岗,在豫章安福县南四十里,怪石层耸,其岭有平石,名渊明读书台,又曰书岗也。九曲池,在湖口县南三十里,有池云渊明所穿,与陆修静、周续之三人聚讲处也。今改为三学寺。”

毛晋绿君亭《陶集》杂附:“靖节祠,一在柴桑山下,一在南康府学东,一在九江府治东,一在彭泽县治东。又一在县南,一在瑞州府城南,一在新昌县之南山,一在湖口县三学寺前。或专祠,或合祠,皆古今名贤遐淑道风,流范来学,故虽郡邑之沿革非一,而先生之祠,则易代而弥新也。”

《图书集成·九江府部》:“靖节祠初在三学寺旁,有望月台。元时县尹孙文震至寺,见望月台遗迹,乃靖节读书地,捐俸建祠于上。后于三学寺后建祠,塑先生及陆静修、周续之遗像于中,名三贤祠。后圮。国朝顺治中重建,地有望月台、洗墨池、流觞曲水遗迹。古松苍蔚,为湖口八景之一。”

元吴澄《湖口县靖节先生祠堂记》曰:“晋靖节陶先生家浔阳之柴桑,尝为彭泽令。后析彭泽创湖口县,湖口亦彭泽也,故其境内往往有靖节遗迹。孙侯文震宰湖口,因行其乡至三学寺,民间相传以为靖节读书之地。旁有望月台旧基犹存,乃出私钱屋于台基之上,且就县学东偏建祠堂三间,以祀先生。窃惟靖节先生高志远识,超越古今,而设施不少概见。其令彭泽也,不过一时牧伯辟举相授,俾得公田之利以自养,如古人不得已而为禄者尔,非受天子命而仕也。曾几何时,不肯屈于督邮而去。充此志节,异时讵肯忍耻于二姓哉!观《述酒》《荆轲》等作,殆欲为汉相孔明之事而无其资。责子有诗,与子有疏,志趣之同,苦乐之安,一家父子夫妇又如此。夫人道三纲为首,先生一身而三纲举,无愧焉。忘言于真意,委运于大化,则几于同道矣,谁谓汉魏以降,而有斯人者乎!噫!先生未易知也,后人于言语文字间,窥觇其仿佛而已。然先生非有名位显于时,非有功业著于后,而千载之下,使人眷眷不忘,其何以得此于人哉?予于孙侯之为,恶乎而不喜谈乐道之也?侯燕人,所至有廉能声。”

《仰止录》:“湖口大岭山,在彭泽乡,东去县二十里,即汉彭泽旧治。有靖节祠,元吴澄作记。南康星子县亦有祠,城东一里。祠前有神运石,石色深黑,旁有大指痕,文理隐然。瑞州亦有祠,宋文丞相天祥建。”

“新昌县祠,县东二十里义钧乡,乡人多陶姓,于其南立祠。”

桑乔《庐山纪事》:“靖节墓在面阳山北麓鹿子坂,在楚城乡桃花尖山。西去靖节墓三四里,其地有渊明故宅。”

《图书集成》:“陶靖节墓,在星子县北二十五里。明正德七年,提学李梦阳清出墓于面阳山,置田以备祭祀。命其后琼领之,以陶时亨[8]补郡学生员,至今代有祀生。墓西南为靖节书院。”

《庐山志》:“李梦阳曰:渊明墓之失也,越百余年无寻焉。予既得其山并田,遂迁诸,窃据而葬者数冢而封识之,然仍疑焉。夫渊明《自祭文》曰:‘不封不树’,岂其时真不封不树,以启窃据而葬者耶?”又曰:“予既得墓山封识之矣,又得其故屋祠址田,令其裔老人琼领业焉。然其山并田德化县属,而老人琼星子民也。会九江陶亨来,言‘渊明裔亨,固少年粗知字义者’。于是使为郡学生,实欲久陶墓云。”

以上新增

[1]“演”,当作“縯”。

[2]此句,李公焕本作“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

[3]浔阳,《文选》作“寻阳”。作“寻阳”是。

[4]讲,当从《四部丛刊》影印宋刊巾箱本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作“雠”。

[5]裴,中华书局《晋书》点校本作“宠”。

[6]甚,中华书局《晋书》点校本作“幸”。

[7]“酒”下,中华书局点校本《南史》有“具”字。

[8]陶时亨,当作“陶亨”,“时”为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