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本评陶汇集
自李公焕本《靖节集》前有总论,诸本踵之,递有增录。今汇为一卷,删其重复,又续采数条附于其后。其已见本篇者,则悉略焉。
朱文公《语录》曰:“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
又曰:“作诗须从陶柳门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澹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
又曰:“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某后生见人做得诗好,锐意要学,遂将渊明诗平仄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后,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作诗之法。”
又曰:“韦苏州诗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陶却是有力,但诗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韦则自在。”
杨龟山《语录》曰:“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所能成也。”
真西山曰:“渊明之作,宜自为一编,以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为诗之根本准则。”
魏鹤山曰:“世之辨证陶氏者曰,前后名字之互变也,死生岁月之不同也,彭泽退休之年,史与集所载之各异也。然是所当考而非其要也。其称美陶公者曰,荣利不足以易其守也,声味不足以累其真也,文辞不足以溺其志也。然是亦近之,而其所以悠然自得之趣,则未之深识也。风雅以降,诗人之辞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物观物,而不牵于物。吟咏性情,而不累于情。孰有能如公者乎?有谢康乐之忠,而勇退过之。有阮嗣宗之达,而不至于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著其迹。此岂小小进退所能窥其际耶?先儒所谓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者,陶公有焉。”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东坡在颍州时,因欧阳叔弼读《元载传》,叹渊明之绝识,遂作诗云:‘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束带向督邮,小屈未为辱。翻然赋归去,岂不念穷独。重以五斗米,折腰营口腹。云何元相国,万钟不满欲。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以此杀其身,何翅抵鹊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烛。’渊明隐约栗里柴桑之间,或饭不足也。颜延年送钱二十万,即日送酒家,与蓄积不知纪极。至藏胡椒八百斛者,相去远近,岂直睢阳苏合弹与蜣螂粪丸比哉。”
东坡曰:“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又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黄山谷《跋渊明诗卷》曰:“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又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亦可以知其关键也。”
又曰:“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又曰:“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耳。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乐天耳。”
又曰:“钟嵘评渊明诗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余谓陋哉斯言,岂足以尽之,不若萧统云:‘渊明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是乎!’此言尽之矣。”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陶潜、谢朓诗皆平澹有思致,非后来诗人鉥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纷华,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诗,而自以为平澹,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令适性情,稍欲到平澹。苦词未圆熟,剌口剧菱芡。’言到平澹处甚难也。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澹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陈后山曰:“鲍昭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
蔡宽夫《西清诗话》曰:“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
休斋曰:“人之为诗,要有野意。语曰:‘质胜文则野。’盖诗非文不腴,非质不枯,能始腴而终枯,无中边之殊,意味自长。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渊明而已。”
《雪浪斋日记》曰:“为诗欲词格清美,当看鲍昭、谢灵运;欲浑成而有正始以来风气,当看渊明。”
刘后村曰:“士之生世,鲜不以荣辱得丧挠败其天真者。渊明一生,惟在彭泽八十余日涉世故。余皆高枕北窗之日,无荣恶乎辱,无得恶乎丧,此其所以为绝唱而寡和也。二苏公则不然,方其得意也,为执政侍从。及其失意也,至下狱过岭。晚更忧患,于是始有和陶之作。二公虽惓惓于渊明,未知渊明果印可否?”
又曰:“柳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卒以愤死,未为达理。白乐天似能脱处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著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惟渊明则不然,观其《贫士》《责子》,与其他所作,当忧则忧,当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寓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观三人之诗,以意逆志,人岂难见?以是论贤不肖之实,何可欺乎!”
又曰:“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亦何足道。佛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
汤文清公曰:“按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于饥寒之苦,而后能存节义之闲,西山之所以有饿夫也。世士贪荣禄,事豪侈,而高谈名义,自方于古之人,余未之信也。”
以上李公焕原采总论
朱子曰:“张子房五世相韩,韩亡,不爱万金之产,弟死不葬,为韩报仇。虽博浪之谋不遂,衡阳之命不延,然卒藉汉灭秦诛项,以摅其愤,然后弃人间事,导引辟谷,托意寓言,将与古之形解销化者,相期于八纮九垓之外,使千载之下,闻其风者,想像叹息,不知其心胸面目为何如人,其志可谓壮哉!陶元亮自以晋世宰辅子孙,耻复屈身后代,自刘裕篡夺势成,遂不肯仕。虽功名事业,不少概见,而其高情逸想,播于声诗者,后世能言之士,皆自以为莫能及也。盖古之君子,其于天命民彝君臣父子大伦大法所在,惓惓如此。是以大者既立,而后节概之高,语言之妙,乃有可得而言者。如其不然,则纪逡、唐林之节非不苦,王维、储光羲之诗非不翛然清远也,然一失身于新莽、禄山之朝,则其平生之所辛勤而仅得以传世者,适足为后人嗤笑之资耳。”
真西山曰:“予闻近世之评诗者,渊明之辞甚高,而其旨则出于庄老。康节之辞若卑,而其旨则原于六经。以余观之,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掩。如《荣木》之忧,逝水之叹也。《贫士》之咏,箪瓢之乐也。《饮酒》末章有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渊明之智及此,岂虚玄之士可望耶?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辞,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或者徒知义熙以后不著年号,为耻事二姓之验,而不知其惓惓王室,盖有乃祖长沙公之心,独以力不得为,故肥遁以自绝。食薇饮水之言,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顾读者弗之察耳。渊明之志若是,又岂毁彝伦而外名教者,所可同日语乎!”
何孟春曰:“以靖节为老庄语出朱子,而真氏为之辨如此。盖朱语门人所录,未可信。靖节人品未可轻议,吴临川《跋朱子书陶诗》亦云:‘朱子尝言陶靖节见趣多是老子意,此直晦庵一时所见如此耳,非遂有所贬也。”
陈善《扪虱新语》曰:“文章以气韵为主,气韵不足,虽有辞藻,要非佳作也。昨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而有味,东坡晚年极好之,谓李杜不及也。此无他,韵而已。”
《严沧浪诗话》曰:“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许彦周诗话》曰:“陶彭泽诗,颜、谢、潘、陆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赋之于诗,无一点愧辞,所以能尔。”
黄彻《䂬溪诗话》曰:“渊明非爱枯槁,其所以感叹时化推迁者,盖伤时人之急于声利也。非畏乱离,其所以愁愤于干戈盗贼者,盖以王室元元为怀也。俗士何足以识之!”
《敖陶孙诗评》曰:“陶彭泽诗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
郑厚《艺圃折衷》曰:“陶渊明诗如逸鹤任风,闲鸥忘海。”
《刘后村诗话》曰:“陶公如天地间之有醴泉庆云,是惟无出,出则为祥瑞,则饶坡公一人和陶可也。”
《松石轩诗评》曰:“陶潜之作,如清澜白鸟,长林麋鹿,虽弗婴笼络,可与其洁。而隐显未齐,厌欣犹滞,直适乎此而不能忘隘乎彼者耶。”
何孟春曰:“陶公自三代而下为第一流人物,其诗文自两汉以还为第一等作家。惟其胸次高,故其言语妙。而后世慕彼风流,未尝不钦厥制作。钦厥制作,未尝不尚论其人之为伯夷,为黔娄,为灵均、子房、孔明也。”
以上何孟春《陶集》附录及总论所增
钟嵘《诗品》曰:“宋征士陶潜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苏东坡曰:“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李献吉曰:“靖节高才豪逸人也,而复善知几,厥遭靡时,潜龙勿用。然予读其诗,有俯仰悲慨,玩世肆志之心焉。”
李宾之曰:“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
王元美《艺苑卮言》曰:“渊明托旨冲澹,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后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谓为自然,谬以千里。”
茅鹿门曰:“间读陶先生所著《归去来辞》并《五柳先生传》,千年来共谓古之栖逸者流,而以诗酒自放者也。已而予三复之。及读《咏三良》、《咏荆轲》,与《感士不遇赋》,其中多呜咽感慨之旨。予独疑其晋室之倾,窃欲按张子房故事,以五世相韩故,而行击博浪沙中者。然子房创谋虽无成,犹藉真人起丰沛,附风云,稍及依汉以亡秦也。嗟乎!先生独不偶,故其言曰:‘一朝长逝后,愿言同此归。’又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云没,千载有余情。’又曰:‘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屈雄志于戚竖,竟尺土之无及。’然则先生岂盼盼然歌咏泉石,沉冥麴糵者而已哉!吾悲其心,悬万里之外,九霄之上,独愤翮之絷而蹄之蹶,故不得已以诗酒自溺,踯躅徘徊,待尽丘壑焉耳。”
刘朝箴曰:“靖节非儒非俗,非狂非狷,非风流,非抗执,平淡自得,无事修饰,皆有天然自得之趣,而饥寒困穷,不以累心,但足其酒,百虑皆空矣。及感遇而为文词,则率意任真,略无斧凿痕、烟火气。千载之下诵其文、想其人,便爱慕向往,不能已已。”
潜玉曰:“靖节先生孤士也。篇中曰孤松,曰孤云,皆自况语。人但知义熙以后,先生耻事二姓,孤隐于醉石五柳间,而不知义熙以前,虽与镇军、督邮同尘错处,而先生之孤自若。故其诗云:‘自我抱兹独,俯仰四十年。’又云:‘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慨不生炎帝帝魁之世,而赋感士不遇,云‘拥孤襟以卒岁,谢良价于朝市’,盖合晋宋而发慨也,岂其参军事、令彭泽,即云‘良价’哉?颜延年曰:‘物尚孤生。’先生真孤生也。”
以上毛晋绿君亭本《陶集》总评所增
叶少蕴梦得《石林诗话》曰:“《诗品》论渊明以为出于应璩,此语不知其所据。应璩诗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诗》一篇,所谓‘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了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用事,多违法度,璩作此诗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意,顾区区在位者,何足概其心哉?且此老何曾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仿之?此乃当时文士与世进取竞进而争长者所为,何期此老之浅,盖嵘之陋也。”
《兰庄诗话》曰:“钟嵘品陶潜诗:‘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与婉惬,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可谓知言矣,而置之中品。其上品十一人,如王粲、阮籍辈,顾右于潜耶?论者称嵘洞悉元理,曲臻雅致,标扬极界,以示法程,自唐而上莫及也。吾独惑于处潜焉。”
林君复逋曰:“陶渊明无功德及人,而名节与功臣义士等,何耶?盖颜子以退为进,宁武子愚不可及之徒欤。”
《东坡诗话》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已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其病,而不蚤自知,半世出仕,以犯大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范元实《潜溪诗眼》曰:“东坡《和贫士》诗:‘夷、齐耻周粟,高歌诵虞、轩。禄产彼何人,能致绮与园。古来辟世士,死灰或余烟。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不乐乃径归,视世嗟独贤。’此言夷、齐自信其去,虽武王不能挽之使留。四皓自信其进,虽产禄之聘亦为之出。盖古人无心于功名,信道而进退,故其名之传,如死灰之余烟也。后之君子既不能以道进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毁誉,多作文以自名其出处,故曰‘朱墨手自研’。若‘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盖无心于名,虽晋末亦仕,合于绮园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乐乃径归’,合于夷、齐之去,其进退盖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踪二子也。东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非如昔人称渊明以退为高耳。”
《朱子文集》曰:“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
都元敬穆《南濠诗话》曰:“陈后山谓‘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此言非也。如《归园田居》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东坡谓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如《饮酒》其一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谓类西汉文字。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王荆公谓诗人以来无此四句。又如《桃花源记》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唐子西谓造语简妙,复曰晋人工造语,而渊明其尤也。后山非无识者,其论陶诗特见之偶偏,故异于苏、黄诸公耳。”
《姜白石诗说》曰:“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蔡宽夫诗话》曰:“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唯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太和后风格顿衰,不特不知渊明而已。然薛能、郑谷乃皆自言师渊明。能诗云:‘李白终无敌,陶公固不刊。’谷诗云:‘爱日满阶看古集,只应《陶集》是吾师。’”
释惠洪《冷斋夜话》曰:“东坡尝云: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里军声半夜潮。’又曰:‘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皆寒乞相,一览便尽,初如秀整,熟视无神气,以其字露也。东坡作对则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之类,更无龃龉之态,细味之,对偶亲的,而字不露也。此真得渊明之遗意耳。”
都元敬《南濠诗话》曰:“东坡拈出渊明谈理之语有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寻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陈善《扪虱新语》曰:“山谷尝云:‘白乐天、柳子厚俱效渊明作诗,而惟子厚诗为近。’然以予观之,子厚语近而气不近,乐天学近而语不近。子厚气凄怆,乐天语散缓。各得其一,要于渊明诗未能尽似也。东坡亦尝和陶诗百余篇,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坡诗语亦微伤巧,不若陶语体合自然。要知陶渊明,须观江文通杂体诗中拟渊明作者,方是逼真。”
又曰:“余每论诗,以陶渊明、韩、杜诸公皆为韵胜。一日见林倅于径山,夜话及此。林倅曰:‘诗有格有韵,故自不同。如渊明诗是其格高,谢灵运池塘春草之句,乃其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予听之,瞿然若有悟。”
杨廷秀万里《读渊明》诗有句云:“故文了无改,乃似未见宝。貌同觉神异,旧玩出新妙。”
陈伯敷绎曾《文章欧冶》曰:“渊明心存忠义,身处闲逸,情真景真意真事真,几于《十九首》矣。至其工夫精密,而天然无斧凿痕,又有出于《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诸家风韵皆出此。”
宋景濂曰:“陶元亮天分之高,其先虽出于太冲、景阳,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远韵,殆有太羹充铏,不假盐醯而至味自存者也。”
王彝《跋临流赋诗图》曰:“陶渊明临流则赋诗,见山则忘言,殆不可谓见山不赋诗,临流不忘言;又不可谓见山必忘言,临流必赋诗。盖其胸中似与天地同流,其见山临流皆其偶然,赋诗忘言亦其适然。故当时人见其然,渊明亦自言其然。然而为渊明者,亦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也。又何以知其然哉?盖得诸其胸中而已。”
李宾之《怀麓堂诗话》曰:“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过于精刻。世称陶、韦,又称韦、柳,特概言之。惟谓学陶者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耳。”
赵钝叟维寰曰:“渊明大节自足不朽。要以兴会所到,悠然得句,意不在诗,亦如琴不必弦,书不甚解云尔。必以为字字句句皆关君父,又乌知陶诗不坠经生刻画苦海乎?”
杨用修《升庵诗话》曰:“《晋书》云: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此语俗士之见,后世不晓也。余思其故:自两汉来训诂盛行,说五经之文至于二三万言。陶心知厌之,故超然真见,独契古初。而晚废训诂,俗士不达,便谓其不求甚解矣。又是时周续之与学士祖企、谢景夷,从刺史檀韶聘,讲《礼》城北,加以雠校,所住公廨,近于马肆。渊明示以诗云:‘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以勤。’盖不屑之也。观其诗云‘先师遗训,今岂云坠’,又曰‘诗书敦宿好’,又云‘游好在六经’,又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其著《圣贤群辅录》、《五孝传赞》,考索无遗,又跋之云‘书传所载,故老所传,尽于此矣’,岂世之卤莽不到心者耶?予尝言人不可不学,但不可为讲师溺训诂。见《渊明传》语深有契耳。”
陆树声《长水日抄》曰:“陶渊明《饮酒》、《田园》诸作,见者若疑其为闲淡绝物,散诞自居也。而不知其雅操坚持,苦心独复处。观其诗曰:‘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又云:‘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其特立惕厉若此。至其会意忘言处,心境廓然,此正独复从道处,亦所谓忧世乐天,并行不悖。”
江进之盈科《雪涛诗评》曰:“陶渊明超然尘外,独辟一家,盖人非六朝之人,故诗亦非六朝之诗。”
张尔公洁生曰:“渊明无之非寄,凡《获稻》、《饮酒》、《乞食》、《读书》皆寄耳,诗又寄之寄也。岂必铢铢两两与余人较工拙、论喜憎哉?”
顾炎武《日知录》曰:“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辞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之言者,伪也。”
黄维章文焕《陶诗析义》序曰:“古今尊陶,统归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见也。析之以炼字炼章,字字奇奥,分合隐现,险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钟嵘品陶徒曰‘隐逸之宗’,以隐逸蔽陶,陶又不得见也。析之以忧时念乱,思扶晋衰,思抗晋禅,经济热肠,语藏本末,涌若海立,屹若剑飞,斯陶之心胆出矣。若夫理学标宗,圣贤自任,重华、孔子,耿耿不忘;六籍无亲,悠悠生叹,汉魏诸诗,谁及此解?斯则靖节之品位,竟当俎豆于孔庑之间,弥朽而弥高者也。开此三例,悬之万年,佳咏本原,方免埋没。否则摩诘、韦、孟,群附陶派,谁察其霄壤者?”
以上吴瞻泰《陶诗汇注》所增
钟伯敬曰:“陶诗闲远,自其本色,一段渊永淹润之气,其妙全在不枯。”
赵钝叟曰:“渊明、灵运同为晋室勋臣之裔。灵运浮沉禅代,袭爵康乐,晚乃自悔,有韩亡秦帝之语。博浪未椎,身名并陨,以坠家声,惜哉!独渊明解组,肆志鸿冥,鼎革之间,不友不臣,易纪元以甲子,凛然《春秋》大义,虽寄怀沉湎,而德辉弥上,殆首阳之展禽,箕山之接舆也。”
以上蒋熏陶诗总论所增
施彦执《北窗炙輠录》曰:“人见渊明自放于田园诗酒中,谓是一疏懒人耳。不知其平生学道至苦,故其诗曰:‘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越,去来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系身已得所,千载莫相违。’其苦心可知。既有会意处,便一时放下。”
又曰:“周正夫云:人言陶渊明隐,渊明何尝隐?正是出耳。”
又曰:“正夫书论杜子美、陶渊明诗云:‘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礴郁积于胸中,皓乎无不载,遇事一触,辄发之于诗。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豪作为。’故予尝有诗云:‘子美学古胸,万卷郁含蓄。遇事时一麾,百怪森动目。渊明澹无事,空洞抚便腹。物色入眼来,指点诗句足。彼岂发其藏,此但随所触。二老诗中雄,同人不同曲。’盖本于正夫之论也。”
渊明诗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时达磨未西来,渊明早会禅。此正夫云。同上。
王圻《稗史》曰:“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情性,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而世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渊明《告子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欣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高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此皆其平生真意。及读其诗,所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又‘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为语言文字,此其所以不可及。人谁无三间屋,夏月饱眠睡,凭几读书,藉木阴听鸟声,而唯渊明独知为至乐。则知世间好事,人所共有,而不能自受用者,何可胜数!吾今岁辟东轩,自伐林间大竹为小榻,一夫负之可趋。择美木佳处,即曲肱跋足而卧,殆未觉有暑气,不知与渊明所享孰多少,但恨无此诗耳。”①
①此条见叶梦得《石林诗话》。凡王氏所采,皆前人旧说,不一一细标出处也。
又曰:“情之所蓄,无不可吐出;景之所触,无不可写入。晋惟渊明,唐惟少陵,叙事者如画师肖貌,各随其形之妍媸。议论者如老吏断狱,悉得其情之本末。汉惟子长,宋惟子瞻。”
又曰:“陶渊明诗如‘白日掩柴扉,虚室绝尘想’,固可见其有道气象。而‘万物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可以见其孤忠自许。《咏荆轲》一篇,盖借之以发孤愤耳,故朱子谓此篇始露本象。其自作《挽诗》,刘坦之以曳杖易箦比之,岂溢美哉。李太白‘对影成三人’之句,亦出渊明‘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景’,盖其志有非他人窥测者。世道衰降,不能少见于行事,读其诗可以得其心焉。”
又曰:“陶诗淡不是无绳削,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李诗逸不是无雕饰,但雕饰到自然处,故见其逸之趣,不见其饰之痕。”
又曰:杜有全学陶者,陶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又云“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而杜写怀云“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又云“群生各一宿,飞动自俦匹。吾亦驱其儿,营营为私实”,明明自陶脱出来。但读陶后二语,殊觉杜之为烦。
又曰:李白亦多用陶语。陶云“挥杯劝孤影”,而李云“独酌劝孤影”;陶云“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而李云“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冯钝吟《杂录》曰:陶公读书,止观大意,不求甚解。所谓甚解者,如郑康成之《礼》,毛公之《诗》也。世人读书正苦大意未通耳,乃云吾师渊明,不惟自误,更以误人。
以上新增
[1]禀,原脱。今据李公焕本补。玄,原避清讳作“元”,今改。
[2]李公焕本“纯美”下有“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