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俨等疏

与子俨等疏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外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氾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①梁元帝《金楼子》作“有生必终”。

②何注:《孔丛子》:“孔子四友,回、赐、师、由。”非子夏。而此云然者,特谓其同列耳。

③沈约《宋书》作“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家贫弊,东西游走”。无“少”字及“每以”二字。李注:赵泉山曰:“五十当作‘三十’。靖节从乙未十一年间自浔阳至建业,再返;又至江陵,再返。故云东西游走。及四十一岁,序其倦游,于《归去来》云:‘心惮远役。’四十八岁,《答庞参军诗》云:‘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若年过五十,时投闲十年矣,尚何游宦之有?”澍按:序云“少而穷苦”,乃追述之辞,岂谓东西游走在五十后哉?即依《宋书》无“少”字,非追述游走不定解作游宦,先生虽赋归,而与王抚军、殷晋安往来酬答,亦无妨以东西游走为言也。赵说似滞。五十不必改三十。

④李注:《东塾燕谈》曰:孺仲当作“儒仲”。《后汉书·王霸传》:霸字儒仲。又《列女传》:“霸少立高节,光武时连征不仕。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遣子奉书于霸。客去,为久卧不起,妻怪问其故,曰:‘向见令狐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我儿蓬发历齿,未知礼则。见客而有惭色,父子恩深,不觉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君躬勤苦,子安得不耕以养?既耕,安得不黄头历齿?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遁。”

⑤李注:《东塾燕谈》曰:嵇康《高士传》:“求仲羊仲,皆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元卿之去兖州,还杜陵,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二人从之游,时人谓之二仲。”亦载《三辅决录》。又刘向《列女传》:“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楚王欲使守楚国之政,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铁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

⑥《金楼子》作“惘惘”。

⑦《宋书》作“无役”。

⑧从《宋书》作“不”。焦本同诸本作“曰”,非。

⑨何注:靖节曰“同父之人”,然则犹有庶子也。《责子》诗云“雍、瑞年十三”,此两人或异母尔。

⑩《金楼子》作“陈元长”。王应麟曰:谓韩融,韶子。见《后汉·韩韶传》。

⑪何注:“八”当作“七”。澍按:何盖据《后汉书·韩韶传》也。惠氏栋《后汉书补注》谓彼处“七”当作“八”。

⑫王应麟曰:谓氾毓,《晋书》有传。集作范误。《南史》氾幼春,盖避唐讳治字之嫌。

⑬《金楼子》作“积行”。

⑭何注:《晋书》:氾毓奕世儒素,敦睦九族,客居青州。逮毓七世,时人号其家,儿无常父,衣无常主。

李公焕曰:赵泉山言:“或疑此疏规规遗训,似过为身后虑者。是大不然。且父子之道天性也,何可废乎?靖节当易箦之际,犹不忘诏其子以人伦大义,欲表正风化,与夫索隐行怪,徒洁身而乱大伦者异矣。

张自烈曰:与子一疏,乃陶公毕生实录,全副学问也。穷达寿夭,既一眼觑破,则触处任真,无非天机流行。末以善处兄弟劝勉,亦其至情,不容已处,读之惟觉真气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