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故征西①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晋故征西 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马。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逊从弟立,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部庐陵从事,下郡还,亮引见,问风俗得失。对曰:“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亮以麈尾掩口而笑。诸从事既去,唤弟翼语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旬有余日,更版为劝学从事。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太傅河南褚裒[1],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在坐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谘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坐叹之。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诏使人扶人。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路由永兴。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在朝隤然,仗正顺而已。门无杂宾,尝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言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之:“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从父太常夔尝问耽:“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曰:“此本是三司人。”为时所重如此。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赞曰:

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则令闻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

①李、何诸本作“西征”,误。

②毛晋曰:《晋书》作“鄳”,鄂、鄳皆江夏县名。

③毛晋曰:《晋书》作“司空”。

④何注:袁焕《与曹植书》:“召[2]公与周公,受分陕之任也。”

⑤李本、何本脱“名”字,非。

⑥何本云:一作“寮伍”。

⑦何本云:一本“风”下有“至”字。

⑧何注:其文不传,东坡尝为补亡,盛嘲嘉云:“征西天府,重九令节。驾言龙山,宴凯群哲。壶歌雅奏,缓带轻袷。胡为中觞,一笑粲发,楩枏竞秀,榆柳独脱。骥騄交骛,驽蹇先蹶。楚狂醉乱,陨帽莫觉。戎服囚首,枯颅茁发。惟明将军,度量宏达。容此下士,颠倒冠袜。宰夫扬觯,兕觥举罚。请歌《相鼠》,以侑此爵。”嘉解嘲云:“吾闻君子,蹈常履素。晦明风雨,不改其度。平生丘壑,散发箕踞。堕车天全,颠沛何惧。腰适忘带,足适忘屦。不知有我,帽复奚数。流水莫系,浮云暂寓。飘然随风,非去非取。我冠明月,佩服宝璐。不缨而结,不簪而附。歌诗宁释,请歌《相鼠》。罚此陋人,俾出童羖。”二篇辞致,超卓古今。龙山当日之会,若有东坡此文,四坐之英,真可以绝倒矣。

⑨何注:东坡曰:“晋士多浮虚而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哉?乃知孟嘉若遇,当作谢安。安不遇,不过如孟嘉也。”

⑩《晋书》作“渐近使之然。”东坡曰:渊明,孟嘉外孙,作《嘉传》云:“或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曰:“渐近自然。”今《晋书》乃云“渐近使之然”,则是闾里少年鄙语,虽至细事,然足以见许敬宗等为人。

⑪澍按:《魏书·司马氏传》曰:“陶夔,寻阳人。德宗复立于江陵,改年义熙,尚书陶夔迎德宗,达于板桥。”又《太平御览》引《俗说》曰:“陶夔为王孝伯参军。”当即此陶夔。先生《归去来辞》序家叔以余贫苦,亦疑谓夔也。惟尚书、太常官阶为异。

《容斋随笔》曰:自古奸雄得志,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其势必嫉士大夫之胜已者,故常持“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之说。若蔡伯喈之值董卓,孔文举、祢正平、杨德祖之值曹操,嵇叔夜、阮嗣宗之值司马师、昭,温太真之值王处仲,谢安石、孟嘉之值桓[3]温,皆可谓不幸矣。伯喈仅仅脱卓手,终以之陨命。正平转死于黄祖,文举覆宗,德祖被戮,叔夜罹东市之害。嗣宗沉湎徉狂,至为《劝进表》以逃大咎。太真以智挫钱凤而免其危,若蹈虎尾。唯谢公以高名达识,表里至诚,故温敬之重之,不敢萌相窥之意。然尚有为性命忍须臾,及晋祚存亡在此一行之虞。孟嘉为人,夷旷冲默,名冠州里,称盛德人。仕于温府,历征西参军、从事中郎、长史,在朝隤然仗正,必不效郗超辈轻与温合。然自度终不得善其去,故放志酒中,如龙山落帽,岂真不自觉哉?温至云:“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老贼于是见其肺肝矣。嘉虽得全于酒,幸以考终,然才享年五十一,盖酒为之累也。陶渊明实其外孙,伤其道悠运促,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