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①
①李本有“十二首”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①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②
①焦本云：一作“流落成”，非。
②何焯曰：金源刘从益《和陶诗》以此篇合“荣华难久居”为一篇，“日月不肯迟”合“我行末云远”为一篇。
白日沦西阿，①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②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③
①从何校宣和本作“阿”，各本作“河”。
②何焯曰：安溪先生以为非豪杰之士不能为此言。
③何注：此与《述酒》篇“流泪”、“倾耳”同意。何焯曰：安溪先生云：“二章悲事业之不就也，五章叹学行之无成也。”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
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
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①
日月还复周，②我去不再阳。
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③
①何注：《庭燎》诗“夜未央”注云：“‘夜未渠央’，今呼作遽，谓未遽尽也。王融《三妇艳诗》‘调弦未遽央’同。”
②各本作“有环周”，焦本云：宋本作“还复周”。一作“有环周”，非。今从之。
③汤注：此篇亦感兴亡之意。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①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
孰若当世时，冰炭满怀抱。
百年归②丘垄，用此空名道。③
①澍按：燥，干也。与孔文举“樽中酒不空”意同。
②焦本云：一作“埽”，非。
③何注：谢灵运《吊庐陵王》诗“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意同。何焯曰：世人叹老嗟卑，常自托于志在四海，于是冰炭交战，至死不悟。吾知空名为无益，故不知老之将至，而目前莫非真乐也。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忘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①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②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③
①吴注：王棠曰：“‘无乐自欣豫’，写出少壮胸襟；‘值欢无复娱’，写出老人心境。”
②何注：去声。
③汤注：太白诗云：“百岁落半涂，前期浩漫漫。中宵不成寐，天明起长叹。”人生学无归宿者，例有此叹，必闻道而后免此，此渊明所以惜寸阴欤。
澍按：如读去声。黄公绍《韵会》：“《左传》‘不如从长’，陆德明读去声。又东方朔《七谏》：‘忽容容其安之兮，超荒忽其焉如。苦众人之难信，愿离情而远举。’注曰：‘举去声，如与举叶。’皆读去声之证。”
昔闻长者①言，掩耳每不喜。
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
求我盛年欢，②一毫无复意。
去去转欲速，此生岂再值。
倾家持③作乐，竟此岁月驶。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
①汤本云：一作“老”。
②李注：男子自二十一至二十九则为盛年。
③焦本作“持”，各本作“时”。
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
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弱质与运颓，玄发早已白。①
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①李注：靖节早年发白。
葛常之曰：“日月不肯迟”，用字含蓄。老杜《客夜》诗：“客唾何曾著，秋天不肯明。”《泛江》诗：“山溪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与此同意。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但愿①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②粗絺以应阳。
正尔不能得，③哀哉亦可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④
理也可奈何，且⑤为陶一觞。⑥
①汤本云：一作“就”。
②何注：大犹粗也。澍按：《左传》：“卫文公大布之衣。”
③已见《赠右军羊长史》注内。
④何焯曰：“拙生失其方”，自谓谋道不谋食也。
⑤焦本云：一作“足”，非。
⑥何注：吕东莱曰：“‘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今人立于天地之间，甚可愧怍。彼历叙饥冻之状，仅愿免而不可，乃曰：‘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此意甚平，若进道者。末句‘且为陶一觞’，却有一任他底气象，便是欠商量处。此等人质高，胸中见得平旷，故能如此，此地步尽不易到。”澍按：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正见公之不怨不尤学问。吕谓末语欠商量，非也。
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
掩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
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巅。
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
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
关梁难亏替，①绝音寄斯篇。②
①何注：《楚辞》所谓“关梁闭而不通”。
②黄文焕曰：“一心处两端”者，身在役而心在家也。
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
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①
沉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②
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
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
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
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亏。
①何注：《书》：“车服以庸。”车曰轩。服，上衣下裳。
②焦本云：一作“泛舟拟董司，悲风激我怀。”
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
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
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
离鹍鸣清池，涉暑经秋霜。
愁人难为辞，遥遥春夜长。①
①澍按：“遥遥从羁役”至此三章，皆羇旅行役之感也。
袅袅松标崖，①婉娈柔童子。
年始三五间，乔柯何可倚。②
养色含精气，粲然有心理。③
①汤本云：一作“雀”。
②汤本云：一作“柯条何滓滓”，又作“华柯真可寄”。
③李抄汤语。汤本以此首别出，编于《归去来辞》之后，云东坡和陶无此篇。澍按：诸本皆题“杂诗十二首”，并此首其数乃足。今仍从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