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①

拟古

①吴注:刘履曰:“凡靖节退休之后,类多悼国伤时托讽之词。然不欲显斥,故以拟古、杂诗名其篇云。”李本有“九首”字。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

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

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

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

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

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①一作“相”。

②焦本云:一作“时没身还朽”,非。

③吴注:刘履曰:“君谓晋君,靖节见几而作。由建威参军即求为彭泽令,未几赋归。及晋宋易代之后,终身不仕。岂在朝诸亲旧或有讽劝之者,故作此诗以寄意欤?”何注:此诗解者谓兰柳易衰之物而荣茂者,以喻晋室虽弱尚可望其有为,不图一别既久且远,中道迷留,至于今日,枯衰而遂不可为也。诸少年即向之所谓嘉友者,当时相逢,未言心醉,其意气似可以倾人命,今日离隔竟何所成就乎?此靖节为当时无可与同心忧国者发也。而刘履以为易代之后,在朝诸亲旧或有劝其仕者,故作此寄意。岂其然哉!澍按:诗托兰柳起兴,“君”即指兰柳。初别之时,本不谓久,因嘉友留连,致乖始愿,虚弃景物,有负前言。“多谢诸少年”,乃兰柳责望之词,言其所谓嘉友,皆非老成忠厚,徒以意气相倾。迷溺之深,命且不保,何有于离别乎!直斥之曰“相知不忠厚”,其亦可以翻然变计,久出知归矣。诗意似借兰柳作《北山移文》,以为招隐,欲其谢外诱而坚肥遁也。

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

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

间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

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

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

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①各本作“志”,汲古阁本云:一作“至”。今从之。

②各本作“春”,从汤本作“泰”。汤注:田畴字子泰,北平无终人。李注:董卓迁帝于长安,幽州牧刘虞欲遣使奔问行在,无其人,闻畴奇士,乃署为从事。畴将行,道路阻绝,遂循间道至长安致命,诏拜骑都尉。畴以天子蒙尘,不可荷佩荣宠,固辞不受。得报还,虞已为公孙瓒所灭。畴谒虞墓,哭泣而去。瓒怒曰:“汝何不送章报于我!”畴答云云。瓒壮之。畴得北归,遂入徐无山中。

③《魏志》:“畴北归,百姓归者五百余家。畴为约束,兴举学校,北边翕然。”

④焦本云:一作“驱”,非。

何孟春曰:畴之两不受爵命,庶几能始终者。或谓畴誓言为虞报仇,卒不能践,而为操讨乌桓,节义亦不足称,渊明不过习闻世俗所尊慕耳。春谓晋宋易代之际,士如畴者几人?子春之事,靖节安得不极口赞扬,以讽狂驰辈耶?

黄文焕曰:此诗当属刘裕初废晋帝为零陵王作。当时裕以兵守之,行在消息,未知生死,故元亮寄慨于子春也。

顾炎武曰:《西溪丛话》云:“陶诗‘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汉书·燕王刘泽传》云:‘高后时,齐人田生游乏资,以书干泽。泽大悦之,用金二百斤为田生寿。田生如长安求事,幸谒者张卿,讽高后立泽为瑯琊王。’”晋灼曰:“田生字子春非也。此诗上文云‘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下文云‘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其为田畴可知已。若田生游说取金之人,何有高世之名,而为靖节所慕乎?”

①《三国志·田畴传》:“畴后赴曹操辟,讨乌桓,论功封畴,畴不受。”

②说见吴师道《礼部诗话》。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1]从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①吴师道曰:此篇托言不背弃之义。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

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①焦本作“转”。

②何注:《洛阳志》:“北邙山,汉魏晋君臣坟多在此。”

澍按:慷慨而争,同归于尽。后之视今,将亦犹今之视昔耳。哀司马即是哀刘裕。意在言外。当善会之。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

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

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

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①汤注:《国语》:“东方之士孰愈?”《新序》:“东方有士曰爰旌目。”

②汤注:《说苑》:“子思三旬九食。”

③汤注云:一作“苦”。

④何注:上弦、下弦,犹言初曲、终曲。《别鹤》、《孤鸾》,并琴曲名。

⑤吴注:汪洪度曰:“此与从田子春游意略同,只《别鹤》《孤鸾》,聊寓本怀,乃借古贞妇以喻已志之不移也。”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

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

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

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

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

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

不畏道里长,但畏人我欺。

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

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①各本作“之”,从焦本作“嗤”。

②汤注:前四句兴而比,以言吾有定见,而不为谈者所眩。似谓白莲社中人也。

蒋薰曰:稷下之士,乃趋炎热不耐霜雪者也。此诗想为终南、北山一辈人作。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①李注:曙,东方明。

②何注:刘履曰:“此诗殆作于元熙之初乎?‘日暮’以比晋祚之垂没。天无云而风微和,以喻恭帝暂遇[2]开明温煦之象。‘清夜’则已非旦昼之景,而‘达曙’则又知其为乐无几矣。是时宋公肆行弑立,以应‘昌明之后,尚有二帝’之谶,恭帝虽得一时南面之乐,不无感叹于怀,譬犹云中之月,不无掩蔽。叶中之花,不久零落,当如何哉!其明年六月,果见废为零陵王,又明年被弑,此靖节预为悯悼之意,不其深哉。”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①李注: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太子及宾客皆送至易水之上。汤注:首阳易水,亦寓愤世之意。

②焦本云:一作“纯”,是。

③汤注:《说苑》:“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可为鼓也。惠子卒,而庄子深瞑不言,见世莫可语也。伯牙之琴,庄子之言,惟钟、惠能听。今有能听之人,而无可听之言,此渊明所以罢远游也。”何注:此晋亡以后愤世之辞。首阳、易水,以寓夷、齐耻食周粟,荆轲为燕报仇之意。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①汤注:业成志树,而时代迁革,不复可骋,然生斯时矣,奚所归悔耶?何注:此诗全用鬼谷先生书意。《逸民传》:“鬼谷遗苏秦、张仪书曰:‘二君岂不见河边之树乎?仆御折其枝,风浪荡其根,此木岂与天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见崇岱之松柏乎,上枝干于青云,下枝通于三泉,千秋万岁,不逢斧斤之患,岂与天地有骨肉?所居然也。’”黄文焕曰:刘裕以戊午年十二月弑晋主于东堂,立瑯琊王德文,是为恭帝。己未为恭帝元熙元年,庚申二年,而裕逼禅。长江边岂种桑之地?为裕所立,而无以防裕,势终受制。遂坐听改革,无可追悔也。事至于不堪悔,而其痛愈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