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站在屋门口叫到:“二嫂,我要进来看看你孙子哩?”

二娘忙叫丫头打起门帘,笑着说:“快进来,快进来。”

七娘进来站在炕头前对春媳妇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又爬上炕去看孩子,结果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她猛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是她看孩子时,觉得孩子也在看她,而那小嘴一张一合的,好像要说什么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把她吓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心里扑腾扑腾的乱跳。

二娘看见七娘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笑着说:“你看你那个样子,你没生过孩子?”

七娘用手擦了擦眼睛,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孩子。孩子还是一副欲说又止的样子。她吓的赶忙下地拉住二娘的手,小声说:“二嫂,我看孩子好像会说话哩。刚才看他时小嘴一张一张的。”

二娘赶忙爬上炕去看,七娘也爬上去看,孩子双眼合的紧紧的,小脸红红的,小嘴巴一动也不动,睡的可香了。二娘笑着对七娘说:“你人没老,眼怎么就花了。出生还没一个时辰,怎么会说话呢?你猛的一说,倒把我给吓了一跳,我还以为生了个神童呢。”

七娘还不放心,又爬上炕去看了看孩子,孩子睡的安稳得很,可她总觉得那小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想了想就对二娘说:“二嫂,你还没给媳妇吃饭吧,她想吃什么我给做去。”

“那就劳你亲自动手了,厨房有现成的,你给热一热就行了。”二娘说道。

七娘到厨房里看了看,锅里有鸡汤,后锅里还放着两碟小炒和涮油饼,她摸了一下,没有多少热气了,就蹲在灶前点着了火。心里却一直在想,刚才看那孩子时,他确实瞪着一双大眼睛,小嘴巴一张一合的,猛的一看,就像和自己说话哩,脸上还带着笑容,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特别是那一张脸和眼神,既熟悉又陌生的。可二嫂看时,他又睡得很安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还是孩子确实在笑?想着想着,觉得不实在,还想去再看看,于是就站起身来,将鸡汤小心地盛在碗里,连两碟小炒及涮油饼一并放在盘子里给春媳妇端了过去。

七娘将盘子放在炕桌上,扶起春媳妇坐好吃饭,自己又坐在炕上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孩子,与上次一模一样的,睁着眼睛,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又回过头来看了一下二娘,想叫她再看一下,可又转过头去看孩子,这时孩子的头偏过去了,她已看不见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了。此时,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下了地对二娘说:“二嫂,这个屋子太热了,又烧着热炕,你能不能叫下人每天挑一担水放在地上,可以降降温的。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儿,让他们叫我。”

七娘说完,打了一声招呼,就出门回家去了。

一连好几天,七娘每天都要过来看看孩子。可每次来,孩子都把头偏向里面睡着,看不见他的面目,她才确信,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孩子生下来第二十天的那天中午,七娘又过来看孩子。她刚爬上炕,就看见孩子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她刚想转头,孩子又把头偏向一侧,不看她了。她吓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自从这个孩子一出世,就把自己闹的像生了一场病一样的,对自己的孙子她也没有这样牵肠挂肚过。晚上睡不着觉,睡上那么一会儿吧,这孩子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白天老想过来看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二娘见她这十几天来,神志恍惚,像是丢了魂似的,老是坐立不安,就问道:“她七娘,你是不是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呀?”

七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二嫂,过几天,孩子就要满月了,你给起名儿了没有?”

二娘想了一会儿说:“这孩子是七夕节这一天生的,恰好是正堂午时,小名就叫七夕吧,大名叫天赐,你看行吗?”

七娘笑着说:“我也想小名叫七夕,大名我没想。春从小就很孝顺,儿子一定错不了的。二嫂,你真是一个有福之人呀。”

二娘微微一笑,说道:“我有没有福你都看到了,倒是这个孙子,你看他天庭饱满,耳大鼻梁挺的,可是一脸的福相呢。”

二娘和七娘说笑了一会儿,七娘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了。”可刚走出大门外,就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对她小声的说话,说的什么她又没有听真切。就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大门口就她一个人呀,又没有旁人,是谁在和自己说话呢?她不由得紧紧地抓住门前的一棵杏树,让自己先镇定一下,再仔细的听了听,可什么也没听见,只感觉到一阵热风轻轻地吹过。此刻,七娘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可浑身不疼不痒,能吃能动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二十多天来,她一直神志恍惚,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儿。每天里总觉得有个声音,一直在对自己说话,可又说不出是什么。莫不是自己真的撞邪了?她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于是就让身子靠在树上,用两只手的中指紧紧地按着太阳穴,按摩了一会儿,才觉得身上的冷汗下去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火辣辣的太阳直直的照着,偶尔有一阵热风吹过。现在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了,心里听到的和眼里看到的,怎么也重合不到一块儿……

“七娘,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我老远就看见你围着树转圈圈。你怎么一个人对着杏树说话呢?”

这一声差点儿把七娘的魂吓出了窍。她猛的转过身来,看见是夏挑着一担水站在身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是夏啊,你吓死我了。你老远的看见我,为啥远远的不叫,等走到我身后才冷不丁的说话?”

夏笑着说:“我在老远就叫你,怪你没听见。七娘,你盯着杏树看什么?是不是这棵杏树生了什么病?还是这棵树上挂着许多钱串子?让你这么专神的盯着看,连我叫你也没听见?”

七娘也没生气他刚才说的玩笑话,又问到:“夏,怎么是你在井上挑水呢?家里挑水的人呢?”

夏低了一下头,把挑的水从左肩上换到了右肩上,说:“七娘,我才不想让他们进我嫂子的房里去呢,还是我亲自挑水得好。”

七娘伸手摸了摸夏的头,笑着说:“乖孩子,真懂事,你可是每天都挑一担水放在你嫂子的屋里?”

夏点了点头。

七娘又说:“夏,你把水放下,我问你些话。”

夏将水放到旁边,走到七娘跟前。

七娘说:“夏,你每天给你嫂子房里挑水,进去时你嫂子是睡着还是醒着?有没有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

夏见七娘一本正经地问他,就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看见什么了吗?怎么知道屋里有什么动静呢?”

七娘一听夏的话,就把自己从七夕生下来,所看见的和这二十多天来听到的奇怪的说话声告诉了夏儿。可夏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惊异的表情,好像一点也不惊慌,只是淡淡的一笑。说:“七娘,你看见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像说话的样子,那算什么,你又没听清他说些什么,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你不知道,前些天我挑了一担水走进去,嫂子不在屋里,我刚要放下水,也不知怎的。”夏红着脸扭捏了一下,小声地说:“我放了一个屁,就听见一个很小却很清晰的声音说‘好臭呀’。我猛的一下回过头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呀?当时,我还以为是院子里的哪个下人说话呢,也就没在意。可前两天,我又挑水进去,刚要放下水,又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说‘你累了吧?’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哪个下人,声音就在屋子里面。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猛的转过身,明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可门口没有人,嫂子也不在。我放下水走到炕前,只看见七夕的头转来转去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我吓得跑了出来。刚好嫂子回来了,她问我跑什么,我怕吓着她,就说是被门槛绊了一下。七娘,我都听见了几次了。我以前是吃过早饭就去挑水,现在是正午以后才去挑水。我看见我妈和嫂子都好好的,也就没有说什么,也不想告诉别人,免得他们吓着。听你今天这么一说,倒有些邪门了。你说要不要告诉我妈,让叫个法师来看看,驱驱邪呀?”夏一下子说了这许多话。

七娘想了想说:“先不要告诉你妈和你嫂子,七夕也没有什么大的异样,等过了满月再说,不然真把你妈会吓死的。”夏听七娘说的在理,就点了点头。

……

转眼间就到了满月这天。早晨一起来就觉得闷热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好像有暴雨要来临似的,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二娘对媳妇说:“今天的天气真奇怪,太阳火辣辣的,总觉得要下雨。现在都已经到了秋天了,还是这么闷热,但愿吃饭时不要下雨。”

媳妇梅抬头看了一下天,说:“我也觉得今儿这天不大对劲儿,大清早的,就这么闷热,如果不下雨,到了中午会把人给热晕的。我现在都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一直恶心,想上炕睡觉。”

这时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不会下雨的,一会儿就起风了”。婆媳二人谁也没搭腔,只顾着忙自己的去了。

吃过早饭,亲戚朋友就陆陆续续的都来吃满月了,刚到了中午,已经黑压压地站了一院子人。这时天也慢慢的吹起了细风,让人有一阵透过气儿的感觉。

七夕的外婆姗姗来迟。

二娘满脸笑容的迎了出去,用手拉着七夕外婆的手说道:“亲家母,您怎么才来,莫不是不想看你外孙哩?”

七夕的外婆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站在女儿的屋门口,向里面看了看,怔了一会儿才说:“前几天听剑儿说他姐夫不在家,我心里就想,家里有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公事再忙也该回家看看,学堂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比传宗接代还重要?今天吃儿子的满月酒,他还不能回来吗?”

二娘笑了一下,说:“亲家母,你别生气,前几天我就让夏给他哥带话过去了,春一会儿就回来了。亲家母,实话给你说,媳妇生孩子的前几天,春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说他晚上走路不小心拐了脚,找了个大夫看了,说是伤了骨,当时就给捆绑好了。本想回家来休息几天,又怕回到家里,我既要照顾这母子二人,又要照顾他,怕我受累,就这样才没有回家。你放心,他今天肯定回来的。”

一听女婿伤了脚,七夕外婆的脸色才宽松了些,好像也不生气了,还关心的问女婿伤的重不重,能不能走路,在学堂里有没有人照顾,今天怎么回来等等,二娘一一作了回答。这时,七夕的外婆才笑嘻嘻的打起了门帘,边向里走边说:“我听剑儿说,我的小外孙与别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呀?让我看看。”

二娘赶忙说道:“亲家母,快把鞋脱了炕上坐,抱抱你的亲外孙子。”

来的亲戚朋友三个一坐,五个一站的都在院子里或房前屋后的树阴下面聊天扯闲。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了马叫声,谢管家向内院大声喊道:“大少爷回来了。”

夏和母亲都向大门外走去,远远的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背着春慢慢的走了过来,一起的还有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对拐杖跟在后面。

看到这一幕,从不在人前掉眼泪的二娘早已经是泣不成声了。男孩把春背到门口放下,春接过拐杖,一拐一拐的走到二娘面前,二娘蹲下身子,抚摸着儿子脚上捆绑的小木板,心疼地说:“儿啊,还痛不痛?”说着又站起身来,抚摸着儿子清瘦的脸,说:“这一个多月来也不捎个信儿,妈妈可担心你了。在学堂里你腿脚不方便,谁给你做饭洗衣服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背着春的那个男孩笑着说:“王奶奶,我家就在学堂的隔壁,王老师就住在我家里呢,吃饭洗衣服有我妈妈哩,你不用担心。”

二娘这才仔细地打量这个男孩,见他浓眉大眼的,长得白白净净,个子很高,壮壮实实的,就问道:“你父母可好?他们是干什么的,家里兄弟姐妹也好?”

男孩告诉二娘说:“我父亲和王老师在一个学堂里当老师,母亲在家里操持家务。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

二娘拉起那个男孩的手,说:“多亏你父母了,给他们添麻烦了,过几天我到县城亲自去道谢。”

夏扶着春慢慢的向门里面走去。春边走边笑着向亲戚朋友打着招呼,只见他额头上的汗顺着发际往下流着。可能是很少晒太阳的缘故吧,此时的春脸色白白的,只有一丝的红晕,乌黑发亮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带着眼镜,穿一件白长衫,颀长的身材,真是一表人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读书的人。

七夕的外婆走出来笑着说;“哟,可是你回来了,儿子都生下一个月了,还没见过父亲,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春笑着说道:“岳母,你也来了。快,到屋里炕上坐。你看我腿脚不方便,就是回来也帮不上啥忙,尽添乱,还要我妈受累。再说,有我妈侍候梅你还不放心?”说着,七夕的外婆打起门帘让春走了进去。

梅见丈夫一拐一拐的进来,站在炕头前对自己笑了一下,俯下身去看孩子,就觉得眼睛发热,嗓子噎的说不出话来。心想,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两只眼睛比以前更大了,也深沉了许多。以前回来时,只要走到大门口,就大声的嚷嚷着,一会叫妈,一会儿叫自己,趁没旁人时,还和自己开玩笑。可这次回来像是变了很多,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大孩子了。

春低下头看孩子,竟发现孩子也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看他,小嘴一张一合的。就叫道:“梅,你快来看,这孩子好像会说话哩,你看那小嘴一动一动的,是不是在说什么呢?”

梅悄悄地拉了他一下说:“你是不是太累了,眼花了?这怎么可能呢?才一个刚满月的婴儿怎么会说话呢?你的脚还疼吗?腿脚不方便,快到炕上歇息歇息,不要站在地上。”

春莫名其妙的看了梅一眼,见她给自己施了个眼色,就摇了摇头爬上了炕。

梅告诉他,母亲给孩子起名叫七夕,因为是七夕那天生的。

春笑着说:“这名字太土气了,怎么能叫七夕呢?七夕生的就叫七夕,那中秋生的是不是就该叫十五了?”两人说笑了一阵。屋子里还坐着几位婶娘,各拉各的家常,春和她们都一一打了招呼。

……

快到晌午的时候,春的堂兄秋和谢管家在院子里吆喝着让年轻人和佣人摆弄桌子和凳子,准备开席。等到都摆弄好了,大家的肚子早就饿了,不用人安排,都坐在了席上。春的七叔,也就是秋的父亲站在上席里说:“今天是二嫂备宴,给春的儿子七夕过满月,因春的脚腿不方便,就由我来招呼大家,请各位亲戚朋友吃好,喝好。大家不要拘束,请先喝一杯喜酒,就动筷子。”停了一下,七叔又向着内院大声地叫道:“亲家母,亲家母,快入席了,就等你一人了。”

七夕的外婆应声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拄着拐杖的春。二娘满脸含笑的招呼着大家。顿时整个“三清堂”大院里热闹了起来,高升五魁,猜拳行令。春和秋也加入了进去,说笑的声音,吆喝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二娘高兴得直点头,冷不防一双手从后面伸到她的眼前,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抹了一脸的红,就连七夕的外婆、七娘、七叔、春、秋、夏,还有好几个长辈都没逃过。其他的人还能躲一下,春因腿脚不便,才让人给抹惨了,脸上红一片,黑一片的,连穿的那件白长衫也给抹了个一塌糊涂。他好像准备好了似的,一动不动,还咧着个嘴笑个不停,就连前门牙都给抹成彩色的了。

热闹的气氛大概持续了有两个时辰,大家才慢慢的走下了席。

七叔、春和二娘,还有谢管家等站在大门口送客,路远一些的急匆匆的告辞,近一点的还站在院子里拉闲。秋吆喝着帮忙的人,赶快收拾碗筷和桌凳,小孩子们嚷着、叫着,满院子里跑来跑去,穿行在人群和桌凳之间。有些小孩子哭着、闹着要回家,大人们有的哄,有的还提着小孩子的胳膊打,此时整个院子再次沸腾起来。

七夕的外婆也走了出来,二娘看见了,忙迎上前去,说道:“亲家母,你今天就不要回了,住一晚上吧。你们母女俩说说话儿,明天我让夏送你回去。”

七夕的外婆拢了拢头发,说:“不了,家里还有事儿哩,等我安顿好了,就来住些日子。”

二娘说:“那也好,你把家里安顿好了就过来,咱老姊妹也该坐下来好好地说说话了。那就让夏送送你。”

夏想搀扶七夕的外婆走上大门的台阶,可她却摆了摆手,说:“不用,有小儿子和大孙子扶着就行了。你们都够忙的,就不用送我了,快忙你们的事儿去吧。你看,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走了。”

送走了七夕的外婆,院子里只剩下本户的小媳妇和帮忙的人。夏赶忙端了一把椅子放在了哥哥跟前,扶他坐下。几个丫头也赶忙搬了几把椅子放在院子里,侍候着这娘几个坐下,还端来了水果和茶水。二娘摆了摆手,丫头们都退了下去。

七娘笑着对二娘说:“二嫂,你养了两个好儿子。你看夏多乖,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人了,对你又孝顺。春更懂事儿,听说他在学堂里书教的也好,学生都非常喜欢他,对你更孝顺。你就等着享两个儿子的福吧。”

二娘也笑着说:“秋也不错啊,是个乖孩子,对你说的话从来都不反嘴,儿媳妇更乖巧,家里家外都不让你操心,你还眼馋哩。”几个老妯娌说笑了一阵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