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拴宁这个名字,猛一听,还以为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其实他才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长的白白净净的,一双大眼晴,还戴着副眼镜,中等个儿,穿一件白长衫,蓝布裤子,脚上穿着双圆口布鞋,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种庄稼的。他是村上学堂里的老师,和春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只是他父母生了八个女儿,在他父亲四十七岁母亲四十三岁时才生下了他,取名叫拴宁。他毕业时,父母年纪都大了,八个姐姐也都出嫁了,所以就回到村里的学堂里,一边教书一边照顾父母。他学的也好,人也聪明能干,特别是对阴阳八卦,很是熟悉。只要一闲下来,就手捧这一类的书看得津津有味。有人请他看坟地,也有人请他看好日子娶亲,听说看的还不错。他不让给外人说,只有自家的亲戚知道。他一进门,就两眼盯着这婆媳二人,听秋的妈这样说,双手扶了扶眼镜笑着说道:“老嫂子不用忙,我也是在春家吃孩子的满月酒后才回去的。看冬儿妈的神情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不碍事的。只是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常睡不着觉,偶尔睡一会儿吧,也是噩梦连连,还老爱流泪,有时觉得心揪的疼。我说得对吗?老嫂子?”

七娘笑着一边让座,一边点了点头,又让丫头杏儿赶紧沏茶。他表叔端坐在七娘的面前,双眼紧闭,双手握成拳,过了一会儿,又将双眼慢慢地睁开,双手举过头顶,边搓手边长出气,对秋的妈说:“老嫂子,你不要害怕,你现在听见的和看见的,都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儿,我也不给你说破了,想必你也知道一二。心放坦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再过四五年,你就想听、想看也不能了。往后还有更离奇的事儿发生呢,你信吗?哈哈。”

七娘点了点头,拴宁站起来说:“老嫂子,借一步说话。”他拉着七娘的胳膊向外走去。来到大门外左右看了一下,没人便停下小声地说:“老嫂子,你最近常常去谁的家,是谁的冤气这么重,让你给沾上了,你能告诉我这是哪家吗?是不是春家的?”他见七娘点了点头,就说道:“真的是春家里?老嫂子,日后春家里有什么事儿,你就让夏来找我,我想占破这件事,你记着别忘了,一定要找我。”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

七娘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李拴宁就走远了。七娘站在自家的门前,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是真还是假,自己以前只是猜测,脑子还是清楚的,可经他表叔这么一说,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醒着,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理不出个头绪来。她猛的一惊,心想二嫂肯定知道此事,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她又想,二嫂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家里冷不丁的出了这么个奇事儿,二嫂心里能好过吗?如果方圆乡亲们都知道了,那该怎办?恐怕把门槛都踏破了,说不定会招来不好的事儿呢,那又该怎办啊?七娘站在门前想着,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秋见拴宁表叔把母亲拉出门外,心里觉得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母亲瞒着自己,而独自承担着这一切。父亲一生不管家事,只知道赶集、看书、看戏、吃饭、喝酒和睡觉,好像别的事儿都与他无关。家里的一切全靠母亲打理。所以,只要有什么事儿,自己都会来找母亲商量的,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习惯了。可今天这事儿,母亲守口如瓶,不告诉我这个儿子,我该怎办?能不能找父亲问一问,看能问出个一言两语吗?唉,也不知道父亲在不在家?秋心里想着,就朝父母住的屋里走去,走到门口,他叫了一声:“父亲”。可里面没人应。他掀起门帘走进去一看,哪里有父亲个影子?他一时也六神无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走了出来,看见媳妇站在院子里发呆,赶忙走过去拉住媳妇的衣角,小声地说:“你进来。”说完就朝自己的屋里走去。进了门随手把门关上,小声地问:“母亲今天给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那样?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让我知道,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想让我知道?”

秋媳妇看着丈夫着急的样子,心里想着婆婆的再三叮咛,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地看着丈夫。

秋见她不说话,急的叫道:“我的姑奶奶,你倒是说话呀,你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这会就哑巴啦,傻啦,你能不能快点说呀?”秋媳妇看了一眼丈夫,边开门边说道:“你还是自己问母亲去吧。”

秋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向大门外走去。他今天是铁了心了,无论如何也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走到大门口,看见母亲手扶着树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衣襟在微风中轻轻的飘动,发丝遮住了脸有两行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秋的心头一痛,就觉得好像有人用刀在自己的心里捅了一个大窟窿,疼的喘不过气来,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怔怔地看着母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黑了下来,七娘转过头这才发现儿子站在门口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她动了动已经麻木了的脚,轻轻的走到儿子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说:“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不告诉你,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再问你媳妇,等一会儿,你父亲回来后,咱们两个给你媳妇叫叫魂,她今天可吓坏了。”秋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含泪点了点头,他双手轻扶着母亲向里面走去。

晚饭过后,秋的父亲嘴里哼着小曲,肩上搭着个大烟袋慢悠悠的回来了,看样子他今天摆龙门阵心情很好。一进门就叫“冬儿,冬儿。”秋赶忙应声说冬儿已经睡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洋糖给秋,说等明天冬儿醒了给他,又让秋给他端一盆洗脸水,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

秋的父亲一生什么心都不操,兄弟三个,他是最小的。家里不论发生什么大小事儿,都有父母和两个兄长商量解决,从不征求他的意见,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也懒得操这份闲心。以后长大结婚生子,也一直和父母及两个兄长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在他三十岁那年的三月初七晚上,父亲和全家老小说笑了一会儿,才去睡的。谁知第二天早晨,母亲叫他起床,叫了几声都没吭一下,伸手一拉觉得胳膊冰凉冰凉的,赶忙用手指在鼻子跟前试了一下,一点气儿也没有了。母亲吓的大声叫两个兄长的名字,兄弟三个人不知母亲怎么回事,急匆匆的跑到父母的屋里,看见母亲拉着父亲的手在哭。大哥问母亲:“妈,你有什么事吗?父亲怎么啦?”母亲哭着说:“你父亲过世了。”大哥伸手在父亲的身上摸了摸,跪在炕前大声地哭了起来。其他人一看大哥哭了,知道父亲过世了,霎时,黑压压地跪了半院子,都“呜呜”的哭了起来。大哥哭了一阵儿,站起来叫家里的佣人、管家。管家孙大叔小跑来到大哥跟前听候吩咐。大哥说:“你赶紧派人去通知亲戚,再让人挨门挨户通知本家,让各本家派几个人来先把灵堂搭起来。厨房里的人赶快收拾吃饭,吃完饭后各执其事,该干啥的干啥。孙大叔,你再到各本家里叫几个女佣来,先把供饭准备出来,再牵驴磨面,多叫几个。”大哥吩咐完了,又对三个媳妇说:“你们三个再叫上几个弟妹来帮忙,前些天,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赶集时就顺便捎了几匹白洋布,你们赶快把孝布扯出来,各把各的孩子收拾收拾,不要满院子乱跑,我们兄弟三个和妈给父亲先把衣服穿上,好停床。你们现在快去。”

忙乱了好几天,一锨黄土葬了父亲,四九过完,百日祭也过了,总算把一切事情都安顿下来了,全家老小才歇了一口气儿。

可到了六月二十七那天,母亲又病倒了,先是头晕胸闷,恶心胃胀不想吃东西,叫了个过路的郎中看了一下,说是天太热,中暑了,不妨事,吃几副药就好了。大哥拿起药方看了一下,见是:

陈皮三钱 法半夏二钱 茹二钱 炒黄连三钱 藿香三钱 佩兰三钱 薏米仁五钱 党参三钱 白术三钱 甘草一钱

可吃了药,病情却不见减轻,反而加重了。第二天清晨又呕吐,又腹泻,不到两个时辰泻了七八次,中午又添了脓血便。开始是暗红色的脓团团,到第三天己是血便了,还发着烧,人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兄弟三人顿时乱了手脚,没办法,又赶紧请东庄的王老先生的儿子小王先生,让他快来看看。一会儿的工夫,小王先生就到了,他把了脉,出来对大哥摇了摇头说:“人已经不行了,不吃前几副药也许还能治,可脉已经细的几乎都摸不到了。现在是六月天,太热了,前些日子操劳过度,加上老夫人年纪大了,彻底的累垮了,先快熬点参汤让喝喝,也许能撑一二天,让躲过这六月。我现在写一个药方,让人快去拿药。”大哥见药方写的是:

高丽参三钱(另炖)麦冬五钱 五味子三钱 黄芪八钱 白术三钱 白芍三钱

开完药方后,小王先生又对大哥说道:“你们赶快准备后事吧,对不起,实在是老夫人病入膏肓了,我也回天无术,告辞了。”说完小王先生走了。大哥赶紧叫人去抓药,不一会儿,药就抓回来了。秋他妈亲自熬药,又给母亲喂,可太迟了,母亲的高烧持续不退。唉,一家子人又陷入了愁云密雾当中了。百日前刚刚葬了父亲,现在又要准备母亲的后事,两位兄长铁青着脸,一会儿叫人干这,一会儿叫人干那,稍不留神就会招来一顿训斥,全家老小不论主人还是佣人,全都小心的做事儿,害怕灾事降到了自己的头上。秋的父亲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些什么忙,两位兄长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好像这个家里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于是就在母亲炕前坐了一会儿,出来在院子里站着看佣人们出出进进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理自己。站了一会没意思了,又回到母亲的炕前坐了下来,看着母亲消瘦的脸,心里感到一阵恐慌……

父亲过世时自己只觉得心里很难过,可不怎么害怕。因为心里明白,人自降生到这个世上,就有死的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母亲过世了,自己该怎么办?从小到大,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儿都是由父母作主,两位兄长十一二岁就开始当家,管理家务,父亲看见两个兄长处事干练,又有礼貌,就把家事托给母亲和两位兄长,自己乐得清闲。现在父亲走了,母亲又要离自己而去。前些天,母亲还对自己说,等父亲的百日祭过后,一切收拾停当了,秋天就把家分了,一个大家分成三个小家。还说她愿意和自己一起过,说秋他妈为人好,对公婆也孝顺。还说她对两位兄长也提过此事。两位兄长说,要分就把家产分成四份,三个儿子和母亲一人一份,母亲愿意和哪个儿子过就把自己的那一份带过去。可现在母亲一走,这么大的一个家业就落到了两位兄长手里了。自从听了小王先生说“老夫人不行了”这句话,自己心里就乱极了。自己不奢望能得到更多的家产,只要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得到就行了。眼下母亲还没走,两位兄长就不正眼瞧自己了,当自己是个透明的,母亲过世后又该怎样对待自己呢?

自己坐在母亲的炕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怔怔地看着母亲,不由自主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就连大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都不知道。大哥用忧愁的眼光望着他,说:“老三,你长这么大了,什么事儿都不会做,也做不来,只知道念书,家里的事儿一点儿也不问,现在父母一过世,我很担心你以后怎样生活呀。”听了大哥这几句话,自己双眼紧紧的盯着他,这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自己的心彻底的凉透了,别说母亲的那份,就连自己的那份也无望了,两位兄长把自己的一家人赶出去也说不定呢。他低下头想了一下,抬起头说:“大哥,您放心。”大哥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七月初二,这天早晨母亲的烧退了,可四肢冰凉,头上出了许多冷汗,一直都擦不干。大约在中午的时候,昏睡了几天的母亲突然睁开了眼,双眼呆滞的望着她的三个儿子,嘴一动一动的,可就是出不了声,两行清泪从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秋拉着奶奶的手喊着:“奶奶,奶奶,你要说什么,快说啊?”母亲看了一眼秋圆圆的脑袋,一张脸让泪水和鼻涕糊的像个小花猫,她勉强地抬起手,在人群里寻找她的三个儿子。母亲使劲地把他们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前,特别是把自己的手放在大哥的手里,拍了拍大哥的手背,双眼死死的看着大哥。“妈,你放心,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办的,我们做哥的不会亏待他的。妈,你就不要再担心了,放心的养病吧。”大哥刚把话说完,母亲好像也很满意大儿子对她的承诺,脸上带着微笑,双手一松,走了。好在天刚亮时就给母亲把寿衣穿好了。大哥哭着又赶忙叫人卸下门板准备停尸,把亲朋好友请了一遍,忙碌了几天,又一锨黄土葬了母亲。

在这几天里,秋的父亲除了上茅房就是去父母的坟头坐上一会儿,回来倒下便睡,很少说话。秋他妈见他一直阴沉着脸,老是偷着看他也不敢说话。

这天,母亲过头七,天刚亮,他就早早的起了床,来到大门外。心想,今天要仔细的想一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如果两个兄长眼下不说什么话,那就等母亲百日祭过后,自己先提出来分家,两个兄长给自己分什么都行,不分也可以,只要让自己一家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处就行。人一旦想开了就什么也无所谓了。想到这儿,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回过头朝屋里走去。中午时侯,大哥领着兄弟三人和几个侄子到父母的坟上去烧了些纸,洒了几滴泪,又返回来了。两个兄长走在前面,中间是几个侄子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自己走在最后。心里老觉得两个兄长在小声地说什么,偶尔还回过头来看看他。此时他心里很难过,真想回过头扑在父母的坟头再大声的哭几声。可没这么做,他觉得要把一切悲伤埋在心底。

母亲头七过后的第三天,吃过早饭,自己对秋他妈说:“等有时间了,把家里的东西,慢慢的收拾一下,过些时日咱们准备搬家。”秋他妈什么也没说,坐在炕头哭了起来。他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这时,听见大哥叫他的名字,就忙出去问什么事儿。大哥说大家一块儿去大房里商量事儿。他答应着退了回来,对秋儿他妈说:“别哭了,大哥叫咱们过去。”秋他妈下了炕,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用笤帚扫了扫身上后,才向大房里走去。进门一看,大哥和二哥两口子都坐好了,就等自己了。

大哥咳嗽了一声,起身坐在了父亲过去常坐的位置上,手里拿了个大烟袋,抽了一口烟看了一眼大家,说道:“老三,你这几天是不是又病了,怎不见你出门,如果病了就不要硬撑着,叫个大夫来看看,不要把小病养成大病,那就麻烦了,我还指望你继续教孩子们念书哩,可别病倒了。”二哥也说道:“我和大哥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在外面跑了,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念下个什么书,偶尔闲下来,也是让父亲给我们教的认了几个字。你从小体弱多病,母亲也十分疼爱你,这你是知道的。你七岁时,父亲就说:‘我的两个大儿子没识几个字,可不能让三儿子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就这样,父亲让你去学堂念书。过了半个月,我们父子三人从外面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大老远的还听见你在念《三字经》呢。当时父亲的那个高兴劲儿就没法说了,嘴里一个劲儿的夸你,拉着我俩的手说:‘听,你弟弟念的多好,有板有眼的,他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我们家也有读书声了。’三弟,你如果不是体弱多病,我们家肯定还会出个状元哩,你说呢?”他笑了一下说:“这么多年,我只知道死读书,也没帮两位兄长什么忙,很惭愧。”他说着心里却想,看来你们两个当兄长的早就商量好了。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怎么打发我这一家子?

大哥又咳嗽了一下说:“三弟妹,你先说说,咱家里有多少亩地,好的有多少亩,在什么地方?有几头牲口?好的有几头?我听母亲说,她告诉过你家里的钱财,你也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说一下,恐怕你两个嫂子还不知道咱们的家底呢。”秋他妈看了一下自己,不知道说还是不说。正在犹像,就听见二哥说:“弟妹,你说,不要看老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秋他妈小声地说:“咱家共有一百二十二亩地,没有山地。如果说好一点的话,我听母亲说过,坟地那块最好,共五十二亩,因中间有一条三步宽的路,把这五十二亩和那七十亩隔开了。牲口嘛,今年开春,公公把几头老一点的牲口都卖了,又买了几头,现在一共有九匹马,十头牛,七头驴。至于钱财,母亲说在她的房里,有三个用泥糊了的大水缸,谁都不能打开,等哪一天要分家时再打开。还有一个铁皮箱,里面装的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去年腊月十五那天,早上我给母亲梳头,母亲说今天是你大嫂的生日,已吩咐下人好好的做些饭菜,让她也高兴高兴,过了今天她就三十六岁了。她又问我准备了什么礼物,我告诉她,我给大嫂做了一套衣服,用的是上好的织锦缎,这衣料还是我娘家妈前些年给我的。梳完了头,母亲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从褥了下面拿了一串钥匙,走到铁皮箱子跟前,打开拿出一个翡翠手镯说,这是我给她的贺礼,问我行不行,还说以后我和二嫂过生日时,她也送这个,至于说个数我说不上来。”

大哥接着说:“三弟妹,你以前常去母亲的房里,想必你也知道母亲放钥匙的地方?”秋他妈想了一想说:“柜子里有一件蓝底小红花的衣服,有几次在褥子下找不着,就打开柜子从那件衣服里拿出来了。大哥,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可再也没进过那个屋里。”大哥笑了一下说:“弟妹你多心了,你就去过母亲的屋里,也没人会怪你的。只是今天早晨我和老二进去想找一下钥匙,怎么翻也没找到,只好问一下,你不要多心,现在就去母亲的屋里,从柜子里把钥匙拿来。”秋他妈站起来去取钥匙了。不一会儿就手里拿了串钥匙走进来,轻轻的放在大哥面前。

顿时大家的眼睛都看了一下那串钥匙,又迅速的转向别处。大哥拿起那串钥匙盯住看了好一阵,转向老二说:“就照咱俩商量好的说。”二哥笑了一下说:“你说吧,怎样说我都没意见,常言道:长兄如父嫂如娘,一切听你的。”

大哥抽了一口烟,看了大家一眼说:“老三,你刚才说这个家里你没帮一点忙,那你说错了,我和老二在外面奔波了二十多年,给这个家里只是出了一把蛮力,而你虽说没干什么力气活儿,可你教了咱家的孩子。老二说得对,你如果不是体弱多病,肯定是一个很有出息的人呢。我上个月去了趟省城,顺便看了一下儿子,回来也没时间告诉你,霜儿的书念的好得很,他老师问我,霜儿在什么地方念的小学,启蒙老师多大年龄,他一定是一个老学究。我笑着说是我的小弟弟。老师一个劲儿的夸你。所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以前干什么,以后还干什么。我和你二哥昨天晚上商量了一下,现在父母都过世了,今天就由我做主,把这个家分一下。三弟妹说的没错,坟地那块地是块好地,整整的五十二亩,归老三你,余下的七十亩地,我和老二一人一半,以后咱们兄弟谁生老病死就挨着父母的坟埋在那里。九匹马,每家三匹。十头牛,老三家四头,我和你二哥每家三头。七个驴,每家两个,剩下的一个公用,我先喂着。自家房里的东西归自家,我看每家基本上都差不多。粮食等一下再分,不计人头,按家均分。钱财和父母房里的东西嘛,我看,父母的上房及房里面的家什都归老三。因为老三的房屋少些,我和你二哥住的相对宽展一些。钱财嘛,我们俩也商量了一下,母亲生前也说过,她房里的三口缸,里面的东西一样多,每家一个。金银首饰分成四分,父母生前的一切生活起居,三弟妹辛苦的多一些,母亲也说过,她想和老三一起生活,她老人家生前没达到的愿望,过世后我们替她达成,每家一分,父母的那一分归老三。但以后你儿子、女儿和几个侄子、侄女的笔墨纸砚归你负担,老三,你没意见吧?”

此时此刻,自己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说不出也道不明。自己以前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亏自己还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如果让两位兄长知道自己是这样想他们的,日后如何见面?心里想,只有倾自己所有学识,努力的教好孩子们,也就报答了两个兄长了,想到这里他哽咽着说:“大哥,二哥,给我分的是不是太多了,你们常年在外辛苦的奔波,挣下了这么大的家业,却把将近一半的家产给了我,这让我如何能安心接受。两位兄长常年在外要住店吃饭的,有时还要送人情,都要花钱,你们意下如何?”大哥笑嘻嘻地说:“我还觉得给你分得少了,你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打理家务、做生意对你来说不在行,给你分多一点,你可要节省着点儿花。我们两个常年在外奔波,有时还能弄几个小钱花花,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也不要再推辞。哦,我还忘了一件大事,我们在外面开了两个药材行,以前是父亲看店,我们收购药材。近几年是我看店,你二哥负责收购,生意还算可以。父亲说在外开店容易在钱财上得罪人,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让家里人整天提心吊胆,所以方圆百里都知道我们父子三人在外面奔波,不知道咱们有药材行。我今天说出这件事儿,是想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出了这个门对任何人都不可透露半个字,特别是三个媳妇,对孩子和娘家人都不能说。另外,一定要善待下人,对待他们要像对待自家人一样,让吃好,穿好,无论哪一个家里有了事儿,我们都要帮忙。我在外面跑了多年,怪事听了不少,好多都是家贼所为,这就是父母不愿多雇人的原因。分家后,你们愿意叫人帮忙的一家留一个。李嫂昨天对我说,他那大儿子在县里谋了个差事,让她不用在外帮佣了,回家享享福,我当时就答应了,但请她再等三、五天。李嫂在咱们家帮佣都十来年了,咱不能亏待人家,等一会,三弟妹和你大嫂到母亲的柜里看看,挑几件母亲没上身的衣服给李嫂,工钱我给。哦,说分家的事,让我给扯远了。药材行的钱,除了开工钱和本金,还有一年的杂七杂八的开销,剩下的我们三三分成。老三,父亲生前说过,咱家的孩子越来越多,他想在左跨院里,就是你家房屋的左面,再盖三间瓦房做学堂。你就在那里教孩子们念书,盖房的钱咱三家平摊,等孩子们都长大了,那三间房子就归你。你专心教孩子,家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如果有什么事,弟妹带个话,我和你二哥会打理的。再说还有管事,为了公平,每家每年给管事开四个月的工钱,遇上什么季节每家再做两套衣服,各家的帮佣也一样,要七成新的,全新的更好,凭你们的良心去做吧。管事原住在大门外,在我家里吃。我就说这些,你俩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说说吧?”二哥挥了挥手说:“大哥说得很明白了,我没什么要说的,三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也急忙摇了一下头:“全凭大哥作主。”

大哥站起来说:“你们三个女人各忙各的去吧,我们兄弟还有话要说。”媳妇们走了出去,大哥小声说:“这几天晚上我和你二哥一直睡在父母的房里,白天就把门锁起来了,观察了几天也没什么动静。现在回去在各家住人的屋里,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挖一个坑,能放一个缸就行,最好挖深一点,不要把土运出来。老三,你行吗?今晚子时到父母的屋里来,我们三人每人一个缸,抬回自己的屋里。”二哥和他都点了头。就这样兄弟三人,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家给分了,过了几天把粮食也分了,不到十天,一切家务打理完毕。当时是服丧期,可药材行捎话说有事儿,大哥走不开,二哥就启程办事去了。

二哥走后的一天早饭后,大哥对他说,现在天气还好好,我叫几个工匠把房盖起来如何?他想了一下说:“大哥,母亲百日没过,能不能动土?”大哥说他昨天有一个朋友来串门,他这个朋友就是个阴阳先生,他顺口问了此事,也领着他到处转了转,阴阳先生说再过两天,这以后的二十天内都可以动土。他就说:“大哥,你做主。”大哥说:“只要你同意,我就吩咐人去请工匠了,剩下的事儿就不劳你操心了。”不到两天所有盖房的材料都备齐了,就等第三天天亮动工。大哥站在院子里,吆喝着让人杀猪宰羊,大门外有几间空房子,前一天大嫂领了几个女佣也收拾干净了,炕上铺好了被褥让工匠们住。有的工匠坐在院子里喝茶,有的工匠在房地基上用白灰放线,看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可真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苦笑了一下,向自己的房里走去。

第三天清晨,他还没睡醒,就听见外面丁丁东东的响声,忙穿好衣服出去一看,已经动工了,院子里人来人往,吆吆喝喝的。老天爷也很帮忙,十几天过去了,硬是一点雨没下,天天都是风和日丽的。转眼间房子就成了,门窗也安好了,工匠头儿说:“眼下还不能收拾房子里面,让风吹上一个冬天,就干透了,明年一开春再来收拾里面。”大哥点点头说:“好。”账结清时大哥还给每个大工多加了两块钱,小工多加一块钱,还特意给工匠头儿给了两瓶酒。工匠头儿一个劲儿地说,他带着这十来个人盖了多年房,还没一个像大哥那样心底善良的。大哥摆了摆手说:“你们给我盖房子,活儿干得漂亮,多花几个钱也是应该的。我己吩咐下去了,让兄弟们吃饱了饭再走。”

就这样家分了,房子也盖好,第二年开春没等大哥请他们,工匠们就不请自来了,用了几天时间,就把房子收拾好了。他把族里所有的孩子都收集到了这个大房里,从此日复一日的专心教孩子们念书,家里的事儿从不过问。只是偶尔逛一下集市,看看戏,和几个朋友拉拉闲,日子过的很快。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一片苦心总算没白费,除了秋,其他的七个子侄都在外面谋了个差事,有了他们的天地。自己的两个女儿和大哥的三个女儿、二哥的三个女儿都知书达理,孝敬公婆,在远近都是很有名的。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施教,总算对得起两位兄长了,没有让他们失望。近七八年倒消停了,他又干起老本行,闲时看看书,逢集逛逛街,去了也没个啥事,就转悠着吃点小吃,喝点小酒,和几个朋友抬抬扛,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日子过得也还算顺心。

秋的父亲一边洗着脸一边想着,洗完了脸就爬到热炕上,两下就脱了衣服,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不到一锅烟的工夫,就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了。

……

秋和母亲从大门外进来,走到大房里坐下,说了一会家常。这时,他听见父亲哼哼唧唧的回来了,听他叫儿子,就起身应着走出去招呼,给他端了一盆水,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洗脸、上炕,问父亲想吃点儿什么,父亲摇摇头,摆摆手,就把屋门关了。

秋看了看又朝大房里走去,推开门一看,母亲已经睡下了,就说:“妈,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我给父亲端水时,冬子他妈和冬子早就睡了,就不用叫魂了吧?”

秋见母亲点了头,就轻手轻脚的带了门出来。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一下月亮,觉得今天晚上的月亮和平时的不太一样。到底是哪儿不太一样,他也没心思想。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满脑子都是疑问。下午母亲对媳妇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把她吓成那个样?问吧,也问不出个什么来,让人心里总感到不安。自己从懂事起,家里的大小事儿都由母亲做主,再就是大伯和二伯,从没见父亲过问家事,自己的书念的还算不错,二十岁那年中学毕了业,本可在外面闯荡一片天地的,可想到父亲一直都不问家务,家事全由母亲承担,而母亲也一天天的上了年纪,心里总觉得放不下。所以,就决定回到家来,像父亲一样当个老师,既可做些事儿,又可照顾家里和父母。可父母和大伯二伯一听都反对,说这简直是开玩笑,在外面念了这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知识,却跑回来教些六、七岁的调皮孩子,真是扛着大炮打蚊子,不着边际。自已只好一家家的劝说解释,总算把长辈们说通了,从此就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孩子王了。在家门口教书,族里各家的大小事儿都能帮上忙。这多年来,兄弟姐妹们都相继离开了,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各过各的小日子去了。以前是几十口人的一个大家,现在只剩下大伯老两口、二伯老两口和自家这五口人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一个大院子,突然变得冷冷清清了,好在大伯和二伯的小姑娘嫁得都很近,倒能常常带着孩子过来住几天,才使院子不至于太冷清,两位伯父家里也有了点儿生气。好在几位长辈身体还好,自己也和几位兄弟们有书信来往,他们常问候老人的身体,自己代笔给他们回信,也让他们放心……

想到这儿,秋倒也觉得很自豪的。可今天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他没想出个结果。就用手挠了挠头,“哎”了一声,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