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三十三

一晃十几天就过去了,可没见七娘过来串门,二娘觉得奇怪。以前他七娘总是三天两头的过来,可半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她个人影儿,莫非是被七夕的几句戏言给吓坏了。说得也是,这事儿搁在谁的身上,也会大吃一惊的,何况是她小时候认识的人,没病也会给吓出个病来的。自己当初不也是如此嘛,吓得尿了一裤子。她觉得他七娘的胆子也够大的哩,换做自己真不知道现在成什么样了,想着想着,觉得还是过去看看的好。于是就一轱辘起身下了炕,喊叫着让云儿把七夕领过来,说要带他去七奶奶家串门儿。云儿在窗外应声找七夕去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七夕就连蹦带跳的进来了。

二娘带着七夕来到七娘的家里,进了大门,可前院一个人也没有,想必都下地去了。刚走进内院,就闻到了一股子中药味,丫头燕儿面前放了一大堆衣物,正坐在水井旁边低头洗衣服,进来人她也没听见脚步声。云儿就大声地叫道:“燕儿,你在洗衣服啊。”

燕儿专心洗衣服,没想到云儿的一声把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二娘拉着七夕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忙站起来带着歉意的笑着说道:“二老夫人过来了,快进屋吧。我只顾洗衣服,也没听见你们来了。”

二娘问道:“怎么不见你家老夫人呢?”

燕儿答道:“二老夫人,我家老夫人病了,在屋里呢。”

二娘听见七娘病了,边走边报怨的说道:“燕儿,你家老夫人病了,你也不给我捎个话过来,好让我来看看她呀。”

燕儿一边向里面走着一边说道:“我家老夫人不许我们说,她说她也没什么大病,不要惊动你的。”燕儿说着就掀起门帘。

“他七娘,你病了也不告诉我,太见外了吧?”二娘说着就拉扯着七夕走了进去。

“哎呀,二嫂,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燕儿,快给二老夫人泡杯茶。”

二娘拉住燕儿说道:“别去了,我不喝。你去忙你的事儿吧,也让云儿帮你去洗,那么大一堆衣服,你一个人洗到啥时候呀?”

燕儿忙说:“二老夫人,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用云儿姐姐帮忙。就是要麻烦云儿姐姐在这里端茶倒水了。”

二娘把七夕抱得放在炕上,看着七娘心疼的说道:“他七娘,十几天不见,你怎么就病成这样子了?人瘦了一圈不说,脸色也很差,蜡黄蜡黄的。什么时候病的呀,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七娘坐起来笑着说道:“二嫂,你那么忙的,我这点儿小病也算不得什么。就是你上次来的那天晚上,吃东西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请小王先生也看过了,他说没什么大碍。这不,还在吃药,呵呵……二嫂,不服老不行呀。秋一家人也一样,上吐下泻的,可吃了一副药就好了,我都吃了好几天了,昨天才好些。”

二娘听了笑了一下,说道:“怎么搞的嘛,你们吃什么了,全家人都拉肚子?他七叔叔呢,他怎么样?”

七娘笑着说道:“你快别提了,不提他我还不生气,提起他就一肚子的气。就是他的一包点心,我们母子才这样的,差点儿要了我的老命,想起来我就生气。”

二娘和七娘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七夕静静的坐在炕上望着七娘,可七娘好像有意在回避着他,始终没看一眼。二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觉得太奇怪了,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和七娘坐着说了会闲话,就起身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七夕显得特别高兴,拉扯着云儿的手蹦蹦跳跳的,二娘看着挺高兴的,孙子长这么大了,一直都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别人说话做事,难得他这样。

……

眼看就到七月了,一天,七娘过来串门。她刚走进大门,就见七夕扑了过来,问道:“你身子好了吗?”

七娘笑着说道:“好了,你和谁在这里玩?”

七夕看着她笑着说道:“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哩,二叔和小武叔出门去了,奶奶和妈妈她们在屋里,小武叔早就不跟我了。”

七娘让燕儿回去了。她拉着七夕走到树阴下坐了下来。

二娘从窗子里看见七娘来了,本想迎出来招呼的,又见她和七夕说话,又拉着七夕去了树阴下说着话,也就没有出去打扰他俩。

……

七娘拉着七夕的手,笑着说道:“我病了这么久,也想通了好多事儿,你说你是莫大哥,我要怎么相信你的话呢?”

七夕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冷静的看着七娘说道:“你不相信,我能理解,这个事儿放在谁身上,谁都不会相信的。可这事儿的的确确发生了。你要凭据吧,那我问你,你大哥他还健在吗?”

七娘点了点头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大哥今年七十多岁了,他耳不聋眼不花的,精神得很。”

七夕拍了一下他的小手,笑着说道:“那太好了,有他在,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啥时候回娘家时,可以问一下他,你就知道我没胡说了。”七夕说着停了一下,又说:“我和你大哥从小一起长大的,他长我两岁。就在你出生的那年,三月三关帝庙过庙会,我们在关帝前洒血为盟,结拜为异姓兄弟的,你母亲还让你的奶妈给我们俩做了一模一样的两双鞋。结拜那天人很多,我们还写了一张誓约,就放在关帝庙背后的一个小洞里。你若不信,可以问你大哥。还有,我父亲还给了我俩每人一个样子相同的银锁,就在你大哥成亲那年,我们把银锁放在了城隍庙城隍脚下的一个小洞里,还用泥巴糊上了那个小洞。”

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事儿,我从来没听大哥说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你这些话说得我后背发凉,头发都要立起来了。看来,我真的得回一趟娘家了。如果我大哥说确有其事,我让我大哥亲自来见你如何?毕竟我出嫁都多少年了,家里的事儿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的父母及家人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就这样吧,我来都半天了,还没见过你奶奶呢,你带我进去吧。”

七娘边说着边拉着七夕站起来,往二娘屋里走去。进门见三个媳妇都在,她们看见七娘过来了,都站起来向七娘请安。玉儿放下手里的针线,忙过来扶着七娘说道:“七娘,听母亲说你老人家病了,我们也没来得及看你。七娘,你不会怪我们不懂礼数吧?”

七娘笑着说道:“看你说的,我知道你们都忙。再说,我那算什么病呀,只是静养了几天。二嫂,你近日可好啊。”

二娘拍着炕沿说道:“他七娘,快上来坐,你久病初愈,别老站着,快上来。”

七娘先把七夕抱上炕,然后自己才坐在炕沿上,笑容满面的说道:“二嫂,你把我说得也太娇气了,呵呵。我好了,我觉得比以前更精神了,这不,我又来串门了。”

婆媳几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搭起了一台戏,叽叽喳喳的热闹到了极点。二娘和七娘不时地背着头笑个不停。

……

八月初十,七娘的娘家侄孙子来请七娘回娘家,因为八月十六是七娘的大哥苏清轩给小孙子娶媳妇。前几天七娘就忙活开了,把一切都收拾停当,预备着要回娘家去。事实上,几个月来,那件事儿就象一个噩梦,一直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寝食难安。所以,她想趁这次回去,把那件事儿也弄个清楚,好给七夕一个答复。

回到娘家的第三天,七娘抽空儿和大哥一起看了一趟莫大嫂。她好久都没见过莫大嫂了。一进家门,大哥就叫到:“弟妹,弟妹,在家吗?”

随着大哥的喊声,从屋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看见大哥笑着说道:“苏大伯,你来了,快请屋里坐。我妈正和我说你呢,你就来了。苏大伯,她是我小姑姑吧?”

这个男人从屋里一出来,七娘就觉得他和莫大哥有些像,瘦瘦的身材,高高的个头,浓眉大眼显得炯炯有神,就是那一抬手一投足的动作都和莫大哥有些相似。“你是莫言还是莫辞?”七娘笑着问道。

大哥指着七娘说道:“言儿,这是你王家姑姑。”又指着莫言对七娘说道:“这是你莫大哥的长子莫言侄儿。”

莫言对七娘忙鞠了一躬,笑着说道:“言儿见过姑姑。”

七娘上前拉住莫言的手,说道:“多年不见了,言儿还是这么干练,想必也是儿孙满堂了吧?呵呵,言儿,你母亲身体可好?”

莫言爽朗的笑着说道:“多谢姑姑惦念,我母亲身体还行哩,就是眼睛不好使了。”

七娘吃惊地问道:“还看得见吗,什么时候的事?言儿,请先生看过吗?”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言儿,你和谁说话呀?我听着怎么像你苏大伯呀,快请进来坐吧。这孩子,客人来了也不请进屋里,哪有站在院子里说话的理儿。”

大哥笑着应声道:“弟妹,都是自家人,你客气什么,我们这就进来了。”

莫言对七娘说:“姑姑,你是知道的,自从我父亲过世以后,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久而久之,眼睛就不行了。”

说着,三个人一前一后的进到屋里。

七娘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坐在炕上,虽然穿着布衣布衫,炕上的铺盖也显得陈旧,可洗得倒挺干净的。从年龄上看,老妇人已有八十岁开外了,可实际算来也不过是七十来岁。虽说已经步入暮年,可神色中还依稀透着些昔日的风采,只是那乌黑的头发染尽了霜雪,美丽的凤眼笼罩在忧郁和悲伤之中,这就是莫逸轩的妻子——莫大嫂。

“大嫂,还记得久儿吗?我是久儿,我和大哥看你来了。大嫂,你身体还好吧?”

莫大嫂吃惊的说道:“久儿?是那个整天黏着言儿的父亲讲故事的久儿姑娘?呵呵,我怎么能忘记呢,你小时候可调皮了,灵精古怪的,没有兰儿的时候,你莫大哥最喜欢你了,每次回来都少不了给你带礼物。言儿和辞儿还小,总在背后说你莫大哥偏心呢,呵呵。好多年不见了,你过的怎样?身体还好吗?算算你也有五十多岁了吧?”

大哥笑哈哈地说道:“弟妹,你的记性真好,可不就是她吗。”

七娘上前拉住莫大嫂的手笑着说道:“大嫂,就是我,呵呵。多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精神,一点不显老呀。”

“大妹子,你说笑了,你看我都成啥样子了,还精神什么,只是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气罢了。不过还能吃能喝的,身体还算硬朗。大妹子,想必你也儿孙满堂了吧?唉,光阴不催人自老呀,才多久呀,一个调皮捣蛋的毛丫头,如今也年过半百了,你说我能不老吗?呵呵……”莫大嫂拉着七娘的手高兴的说道。

“大嫂,我听大哥说,你都有三个重孙子了,可喜可贺呀。这么多年,你含辛茹苦的抚养大了三个孩子,又一个个的为他们成家立业,莫大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激你的。”七娘说着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大哥也附和着说道:“弟妹,久儿说的是呀,你辛苦这么多年,儿女都很成器。前些年日子虽过得是紧巴了点儿,可现在好多了。言儿在外打点生意,辞儿在家承担起家务,兰儿也是母慈子孝,含饴弄孙了。前两天,我还见她来看你了。弟妹,你这样辛苦,就是逸轩活着,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莫大嫂心想,自己二十五岁失去了丈夫,又独自抚养三个幼小的儿女,她只能说上天对自己不公,叹自己福薄,丈夫命短,留下一堆无头烂账和孤儿寡妻,受尽了百般凌辱和磨难。丈夫死后,他们母子四人一夜之间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他大伯和他二伯将他们母子赶出了村,幸亏有苏大哥收留,看在了往日结拜兄弟的情分上,在村外给她们租了两间屋子,才使自己一家大小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要不是苏大哥接济,自己和三个孩子早就饿死荒野了。丈夫在世时打点着三个钱庄,人缘好,生意也好,也不知道哪里出了事儿,莫名其妙的就把命丢在了外头,到现在也尸骨未见。多亏苏大哥从他大伯手里要回了属于丈夫的房产,才使自己这孤儿寡母搬回了原来的屋子过上了人过的日子。言儿就像他父亲一样,从小就很聪明,对什么事儿都过目不忘。钱庄讨回来后交给了当时只有十六岁的言儿打理,在各位叔叔伯伯的指点下,小小年纪倒还经营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出几年,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声。唯有一件事儿使她至今都感到遗憾,那就是小儿子辞儿。从丈夫过世到现在,竟再没说过一句话。以前苏大哥要带着辞儿去山外访名医,她觉得不能再麻烦苏大哥了,也就婉言谢绝了。现在辞儿除了嘴不能说话以外,其他都挺好的。言儿经常回来给他讲一些山外的趣闻,说到高兴处,她能听到兄弟二人爽朗的笑声。

想到这里,莫大嫂笑着说道:“话虽这么说没错,可就是可惜了他那么个人了。聪明能干,学识渊博,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对大小的事儿都能认真去做,孝敬父母,疼爱子女,只可怜命太短了,人生刚开始,他就走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好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苏大哥,言儿说,你这几天又要给孙子娶媳妇了,这是老几呀?”

大哥挠了挠头发,说道:“弟妹,是给我的三儿子秀贤的大孩子娶媳妇。”

七娘一直观察着莫大嫂,她这时又问道:“大嫂,你的眼睛看不见有几年了?请先生看过吗?”

莫大嫂看着七娘笑着说道:“大妹子,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对什么事儿还是那么好奇。我眼睛不是看不见,只是看什么都不是很清楚,特别是阴天和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天晴时就好多了。言儿几次都要请先生来,都被我挡回去了,我都这么大年龄了,再能活几天呀。他挣些钱也不容易,还要管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生计,花那闲钱干啥。”

这时,莫言插了一句话,说道:“苏大伯,我有一件事正要找你呢,前些天我在山外和朋友闲聊时说起了我父亲,有一个朋友说,他父亲当年在河的下游曾经见过我父亲的尸骨,说是被一个过路的和尚捞起,草草的葬在了河边,当时好像还插了一个木板,上面有那和尚用剑刻的几个字,是什么‘无名施主之墓’。我不知是真是假,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也无法确认。苏大伯,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再者也想请你和我去一趟河下游找找,如果确认是我父亲,我想把他的尸骨迁回来,你看行吗?”

大哥听了惊讶的问道:“有这等事啊?当时刚下过大雨,山洪也下来了,铺天盖地都是水。可就这样,我们十几个人也沿着河岸走了几十里地,仍是什么都没有找到。记得当时钱庄的伙计说,有人带话来,说你爷爷、奶奶和你们母子中了毒,盼你父亲速回。你父亲心急如焚,顾不上天还下着大雨就走了,吩咐那个伙计随后请个先生赶来,他自己先走了。当时雨很大,桥面上无一人行走,你父亲心急火燎的上了桥,那个伙计和先生赶来刚走到河边,见你父亲正走到桥中间,也不知道怎回事,那个桥拦腰断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掉进了河里。河水湍急,河岸还站着几个赶路的人,谁也不敢下水捞人,你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岸边有人惊叫道:‘这桥以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断了呢?’这件事本来就很蹊跷,其实你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冒出中毒一说呢?事后我们也想过,这是不是谁设下的一个圈套,可你父亲又没仇人呀,这会是谁呢?”大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唉,言儿,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有几个人知道你父亲呀?既然有人给你提供你父亲的下落,那我们一定去。”

莫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苏大伯,我母亲为这事流了一辈子泪,到现在眼睛也不好使了。我想等秀贤家的喜事办完了,就启程怎样?”

大哥听了莫言的话,马上应允下来,说是等过了这几天,一定要和莫言去一趟。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七娘和大哥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七娘把临行前给莫大嫂赶缝的几件衣服,递到了她的手里。莫大嫂手摸着光滑滑的绸缎笑着说道:“不瞒大妹子说,我有几十年了都不曾摸过这东西了,呵呵。”看着莫大嫂那舒心的笑容,七娘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回来的路上,七娘几次想给大哥说七夕的事情,可见大哥心情沉重,几次给大哥说话,他都是答非所问,也许他是在想莫大哥的事才这样的。她想,还是过几天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