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扶着哥哥,从母亲的屋里走到院子里,四下里看了看就小声问到:“哥,昨晚听见你儿子说话了吗?他说话的语气可像个大人呢。不过,声音很好听,很有磁性呢,话语里透着温馨与关怀。哥,你昨晚听见了没有?我看你精神不佳,两眼红红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春轻轻地拍了拍夏的手说:“他说话的声音,确实好听,你说的没错。可他的眼神好像能看透你的心思,让你无所顾忌,有一种有话就想说的冲动。可他只说了几句,就不肯多看我一眼了。但就是这几句话,却几乎让我一夜没合眼,云里来雾里去的。我好像处在一个没有底的风洞里,不停地盘旋下降,又忽然被抬高。恍惚中还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清瘦男人,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像是说话,可我却一句也没有听见。唉,夏,你的手在发抖吗?你害怕了?平时不是总说你胆大包天吗,今天怎么这样胆小?快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春开着夏的玩笑,可夏两只手却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胳膊,嘴哆嗦着说:“是真的假的?哥,你可别吓我,我这个人可是不经吓的。”

春看着夏,自己的一番话把弟弟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抬起手抚上弟弟的肩膀,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顿时他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弟弟的肩膀说:“你不是说我不懂得幽默吗?怎么,连句幽默的话儿都听不来,我真不知你的脑子里想的啥?以往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你是不是闲书看的太多了,把人给看傻了?”

夏看了哥哥一眼,低声说:“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从你的眼睛里就知道。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只是你不忍心告诉我实情罢了,也不想让母亲知道。哥,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难道我就不能替你分担一些吗?你真的以为我会被吓傻吗?”

春看着夏,过了一会,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才是个一月大的婴儿,能出什么事呢?也许是你们三个人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就兴师动众的,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自己吓自己,没病都能吓出个病来。你不要担心,真的没事儿。”他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脸,又拍了拍弟弟的手,拉着他向自己住的屋里走去。

走到门口,夏站住对春说:“哥,你进去好好地睡一觉吧,你太累了,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转身就向大门外走去。

春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刚才的几句话,让弟弟受了惊吓,真不知这一个月他们几个人都是如何过来的。再过几天,梅又要抱着孩子去娘家,可自己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此时,他觉得头像裂开了一样的痛。转过身,双手推开门,一阵睡意袭来,让他不由自主的向炕上倒了下去,眨眼间,就传出平静的呼吸声。

……

吃完饭,梅看见婆婆呆呆地坐着,就走到跟前坐下,说:“母亲,你哪里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看你饭也没吃多少,要不要请个先生给你看看。”

二娘摆了一下手说:“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累了,我想去躺一会儿,你也去睡吧。这些天也把你累坏了,别人坐月子,养的白白胖胖的,可你不但没胖,反而瘦了一大圈儿,难为你了孩子。快去睡会儿吧,我这儿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梅看着婆婆上炕睡去了,便轻轻的把门闭好走出来。站在院里杏树下,用手遮着光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蓝得像宝石一样,偶尔还有几朵白云轻轻地飘过。今天的天气没有昨天那么热,徐徐微风吹过,让人觉得有一种清爽的感觉。可想想过来的一个月,真是度日如年啊。以往家里不论什么大小的事儿,都由婆婆来处理,这让自己的负担减轻了许多。可这一个月来,让这个孩子给闹的,全家都人疲马乏的,没有一点儿精神。每天除了吃几顿饭,就是睡觉。可怎么睡,也觉得像没睡醒一样,睡着比醒着更累。

梅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丈夫好像在说什么,就急忙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屋里走了过去。进来一看,觉得好笑,只见丈夫抱着个枕头,左摇右晃的,连鞋都没脱就躺在炕上,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梅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仔细的听着。丈夫一会儿直直地坐起来,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右手举起来,像是摸什么,又好像是要拿什么,手指伸伸曲曲的;一会儿又直直地跌倒在炕上,左手抱着枕头,右手一个劲地拍,嘴里老重复着一句话:“别走,别走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安静了下来。梅拿了手帕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翻了一下身,无意间从梅的手里将手帕拿了过去,抱着枕头又沉沉地睡去了。

梅知道丈夫是在做梦,可她不忍心打扰丈夫,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又沉沉地睡去。而丈夫那苍白的脸,还有那奇怪的睡相,此时她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家里发生的这些怪事儿,使她的感情己经麻木了,她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再不像从前那样了,遇到一点儿小事,就痛哭流涕,大呼小叫的。今天看见丈夫这样,她觉得没什么,是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接受生活的磨炼。

梅脱了鞋,上了炕去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香,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微笑,此时她也觉得想睡一会儿。

……

春感到一个人走着,连自己都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牵着他,让他想停也停不下来。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是湖还是河,他已经搞不清了,只感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耗尽了,想坐下来喘口气儿,突然看见远处有一座桥,人来人往的。就在桥上,有一个他非常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一着急,猛吸了一口气,手脚并用的向前爬去。可任他怎么爬,始终也爬不到桥的跟前。而桥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又转过来望着他,他急得举起双手连声叫喊,却喊不出声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站起来发疯似的向桥上跑去……

哦,那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自己在梦中见过的那个瘦弱的男人。不同的是,他穿一件雪白的长衫,左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右手伸向自己,像要扶起自己似的。此时,桥上仅有他们两人。他也伸着右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桥突然倒塌了。当他落到水里的那一刹那,猛的抓住了一根木头,使劲儿向岸边游去,这时他觉得水里有人在用力的推动自己,低下头一看,是那个瘦弱的男人,两只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他想伸手去拉他,可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一下子又变得轻飘飘的,眼看着那个男人沉入了水底,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个男人嘴里一直在说话,两只手在水中不停的乱舞,苍白的脸上显出无助的神色。这时水里漂上来一块写满了字的白布,自己一把将它抓在手里,就好像抓到了那个人一样,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看时,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时,风平浪静,他觉得浮在水面上真是舒服极了。

正在他闭着眼睛,躺在水面上悠哉悠哉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高高的抛起,接着又重重地跌进了万丈深渊,吓得他大喊一声,从炕上坐起来,原来又是一个梦。

从炕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春觉得自己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心怦怦地跳个不停。转过身,看见梅用被子包着头在在睡觉。他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枕头,顺手拿起了手帕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刚才的梦。

他想到院子里去坐坐,透透气儿,就起身下了炕。当他慢慢的将双腿移到炕边时,又觉得一阵眩晕,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刚才的梦,也像轻烟慢慢的淡去,消失了,唯有那一双无助的眼睛久久不能忘怀。

静了一会儿,春挣扎着拄着拐杖来到了前院子杏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感觉已经过了午时。抬头看天,黑云密布,远处还传来了隐隐的雷声,空气闷热,让人都喘不过气来,看来将有暴雨要来了。从大门口看出去,天地相交的地平线上白茫茫的一片。此刻,他觉得天地之间空无一物,仿佛一切都停止了。风吹得他的衣襟猎猎作响,头发零乱的随风飘舞……眼泪顺着发际悄悄的流下,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夏慌慌张张的打着伞跑了过来,大声叫着:“哥,下雨了,你坐在树下干什么?”夏虽然喊着,可春仍然没有醒来。

夏蹲下身子,说:“哥,我背你进去。衣服都湿透了,你不知道?啥时候出来的,坐了多久了?雨可是下了好大一会儿了。”

春没有回应。

夏一边说,一边抓住哥哥的胳膊。就在他抓住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哥哥的全身都在发抖,他二话没说,背起春就往屋里跑去。

此时此刻,春的意识不清,神志恍惚。他的思诸只是紧紧地追随着那一双眼睛,“你是谁,为什么我一看见你那无助的眼神,就心痛?”他想拉住那飘忽不定的人,可就是抓不到。那个身影总是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就像一缕风,忽近忽远的,怔怔地望着他。猛的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个人的眼神不就是儿子的眼神吗?他心里想,“你和我儿子有什么瓜葛?为什么我自从见到了儿子,就三番五次的看见你。看你一表人才,像个读书之人,可自从我见你第一眼起,胸中就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一直追问你,可你一句也说不清楚,一次次的这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是在吓我?”他说了这么多,可那人还是那样,一脸无奈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清澈透底。他想了想,又说:“你如果不想告诉我什么,那就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我不知道你和我儿子有什么联系,我也不想知道,一句话,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他一生的,你如果相信我,就请你走吧!不要再来吓唬我们全家!”话音刚落,只见那人真的像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春此时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

……

夏把春放到炕沿上,刚一松手,春就像死了一样倒在了炕上,夏赶忙用手一摸,哥哥身上冰凉冰凉的,再一探鼻息,好像也没气了。吓得他带着哭腔连声呼喊妈妈和嫂子。

二娘听见夏的惊叫声,猛的爬起来就向门外的雨中冲去,连伞都没有打就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春的屋里,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春的脸像一张白纸,没有一点血色,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两条腿吊在炕沿上,裤角边滴着水。媳妇和夏抱着春的身体连哭带摇的。二娘痛喊了一声:“春,我的儿啊!”就跌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梅和夏一看母亲也晕了过去,赶忙扑下地把母亲扶起来,在背上连拍带打的,只见母亲的嘴一张一张的,哭不出声来,梅爬起来在褥子下面找了一个钗子,在婆婆的人中狠狠地扎了一下,母亲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在二人手忙脚乱的时候,有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妈,你这是怎么了?”三个人猛一抬头,看见春坐在炕沿上,正准备下地。这下子可把地上三个人的七魂吓跑了五魂半,剩下的一魂半还在犹豫。还是二娘见识多,比较镇静,她边擦眼泪边说:“没什么,进门时脚底下滑,不小心从门外跌进来了,看把他们两个吓的。”说着扶着夏的肩膀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炕跟前,拉着春的手小心的问道:“我的儿,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啊?下那么大的雨,你没感觉到吗?打雷也没听到?怎么弄的全身都湿透了,你也不吭一声?快让你媳妇把湿衣服换下来,小心伤风。”

二娘说着转过身看了梅一眼。梅赶紧挪动早已吓得打颤的腿,在丈夫昨天拿回来的行李中找衣服,上炕帮着他把湿衣服换下来。夏背靠着门,浑身一个劲儿的发抖,面色苍白,右手向前指着,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娘见状快步走到夏跟前,抡圆了右胳膊“啪”的一声打在了夏的脸上,顿时左脸上出现了五个手指印。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你要吓死我们全家吗?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你还装死装活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呀?”夏边说边哇哇的大声哭着。二娘“唉”了一声……

春不知道刚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看到三个人伤心欲绝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先问谁,一时间全家人都无言了,只听见夏一个人在门口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注意到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亮了。二娘从门口探出了半个身子抬头看了看,说道:“天已经晴了,院子里的积水都撤了。媳妇,你给孩子喂喂奶吧,已过了好半天了吧?孩子也该饿了。”

说完,顺手拉起夏的手走了出去。走到院子中间,又回过头来喊道:“春,上炕睡一会儿吧,我看你从昨天回来到今天一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你的身子本来就很单薄,又淋了雨,如果再伤风发烧,那可如何是好?我让张妈给你熬碗姜汤祛祛寒,再到热炕上睡一觉,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