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他国无事往还:“排清”士人卢以渐眼中的中国之行

第三节 万里他国无事往还:“排清”士人卢以渐眼中的中国之行

先来看一条1780年五月二十四日朝鲜使团一行渡鸭绿江的记载:

各务差员及本府吏校皆拜辞于船头,吾所守厅通引拜别而语曰:“万里他国无事往还。”闻其言始觉有远行之意,而不无凄黯之怀矣。[40]

在很多朝鲜士大夫心里,清政权控制下的中国,已经是一个“他国”的概念,往昔将明朝视为“天朝”、“上国”的心态,在面对清朝时几乎荡然无存。以至于进贺乾隆皇帝七十寿辰这样重大的外交任务,在一个普通朝鲜士人的口中也只是“无事往返”而已。卢以渐当然是认同了同僚的这一看法,所以才会“不无凄黯之怀”。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条记载给整部《随槎录》奠定了一个情感基调,卢以渐是怀着一种无事往返的无奈和凄怆之情前往清朝出使的,在整部《随槎录》中,充斥着一种对明朝追思和对清朝排斥的感情。最直接的一点,书中凡提到明朝多以“皇明”称之,而提到清朝,则仅以“清”、“清人”、“彼国”、“彼人”等称之。除此之外,亦有其他一些具体例子。比如,七月初十日,使团行入一处道观。卢以渐记载:

使行入道观小憩,道士许姓人者……入栅以后彼人皆剃发而辫发于后……至是始见结髻着冠之人,不觉欢欣亲爱之心,概亦见我辈而有欢厚之意,然其为人则近于多诈矣。然使我生于中国,则逃身于道士之外无他道矣。[41]

卢以渐无意中发现,在清朝统治下道士可以不用剃头,并且可以保留结髻着冠的装束,不由发出如果自己生在中国,一定会投身于道士之列,以避免剃头之令、保持明时衣冠的感慨。这无疑是卢以渐排斥清朝统治、思念明朝心态的流露。由于剃发问题而引发卢以渐排清心态流露的,还有一个例子,即《随槎录》九月初四日的记载:“过汉吏部侍郎王世英家,小憩于门外,世英方去密云,而其二子年才十四五,而清扬玉面可爱,然剃辫之容、衣巾之状与满人无少异,殊可惜也。”[42]

此外,卢以渐在北京看到的一部名为《樵史》的书[43],其中内容又引起了他对明朝的追思,《随槎录》八月初八日记载,卢以渐在这一天向相知之人借得《樵史》一读:

所谓《樵史》者,明之亡后有隐夫子作此书。备载其败亡之源,以寓伤惮之意。而名之以樵者,似取樵采遗事,归于爨火之意,概野史之类也。其中所载者多有悲愤之语,而如伐宁远救朝鲜以致府库枵然,始行钞法,民皆为盗,竟至于亡者,尤为悲感矣。[44]

关于这本《樵史》,在朴趾源的《热河日记》中,也有记载:

《樵史》一卷,不知何人所著。记明室乱亡之由,以寓悲愤。其载客氏及杀熊廷弼事,颇多异闻。又咎万历自救朝鲜,府库空虚,人民流离,而在朝之臣罔知所措手。有一妄人,言采矿于时相,遂欣然行之,民益大困,皆化为盗贼,以至于亡。言多悲切,与正使读之,不觉涕零。第缘行忙,未之謄。此系禁书,只此誊本。[45]

可见,卢以渐和朴趾源、朴明源两兄弟看到《樵史》中提到远救朝鲜被归咎为明朝败亡的诱因之一时,反应是类似的,都感到悲切,乃至涕零。这实际上就是当时朝鲜士人的一种普遍心态,也是其对明朝怀有感情的一种表现。

再举一个看戏的例子。八月二十日乾隆令使臣同往观戏,一次看戏的经历,又勾起了卢以渐对清朝统治者是“异类”、“胡人”的评价。卢以渐记载:“其戏甚多,有仙鹤自空中穿屋极而下来者,又龙驹自地中负河图而出者,甚至于华封人之祝造帝尧之像而戏之云”,卢以渐认为这些表演“不敬甚矣,如非异类,则岂有此等戏耶”。这是因为卢以渐由戏文内容联想到“昔孔道辅使契丹,优人作文定王戏,道辅叱而退之”,于是得出结论:“胡人之作此等戏,是其本习,殊甚骇痛。”[46]

而在朝鲜使节离京之前的上马宴中,清朝方面接待人员的表现,又让卢以渐对清人的不尊礼仪和行为粗鄙生出反感,见于九月十六日的记载:

彼人之来者,竞相攫取,喧聒乱嚷,声震天地。诚一变怪,宴仪何等大礼,而幺么下隶如是无礼,纲纪可见,实为骇然。[47]

最后,再来看一条关于衣冠服饰的材料,这是八月二十九日的记载:

拦街小儿见我国衣冠,莫不绝倒,帽带者谓之场戏,我服者谓之高丽房子,指点而笑,盖街上设戏子游者,必着我国帽带故云。[48]

清代不少燕行文献中,不约而同出现了大量有关衣冠服饰的记载,在清初的文献里,我们看到一些记载提到沿途汉人看到朝鲜使臣身着的衣冠,往往因勾起对穿着相同服饰先人的怀念而落泪。随着时间的推移,前一种情况慢慢少了,出现的是人们因为淡忘了大明衣冠,反将朝鲜人穿着视为戏服引以为笑的情况,即如卢以渐所见。同时,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朝鲜使节在观看中国戏剧表演时勾起对大明衣冠的想象。[49]实际上,不管是陪着汉人流泪追思,还是对汉人数典忘祖的悲叹,或是从戏服中的大明衣冠想象汉民族历史记忆的留存,都表现出朝鲜士人对于明朝的怀念。而这种种心态,卢以渐可谓集大成者。

卢以渐对清朝一边倒的消极观感,是其本身具有极强的“尊明排清”心态所致。事实上,卢以渐在这一点上是出了名的。朴趾源对此就有过明确的记载:“卢君以渐,在国以经行称,素严于春秋尊攘之义。在道逢人,无论满汉,一例称胡;所过山川楼台,以其为腥膻之乡而不视也。”[50]卢以渐的心态一点都不难理解,而且恰恰印证了一种观点:明清鼎革之后的朝鲜,自上而下笼罩在“尊周思明”的思想氛围中,尽管清朝对朝鲜德化政策的施行使得状况有所改善,但并没从根本上改变朝鲜对清朝的看法。[51]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随槎录》可以说为我们研究朝鲜王朝思想史提供了极有意思的史料补充。